《游藝黑白：世界鋼琴家訪談錄》 一部不同尋常的鋼琴音樂百科全書

《游藝黑白：世界鋼琴家訪談錄》 焦元溥 著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19年10月版

《辛豐年音樂文集》 辛豐年 著 雅眾文化·上海音樂出版社 2018年9月版

　　十年前，舊版《游藝黑白》出版時，作家楊照欣然作序，稱之為“奇跡之書”，言其不可能，不可思議，在人的想象之外。對于壯大了一倍的新版《游藝黑白》，當(dāng)年的“奇跡之書”，已經(jīng)成長為一部“偉大之書”。

　　《游藝黑白》并不是新書，但在2007年舊版基礎(chǔ)上，從兩本擴展到了四本。原先的出版計劃是，在舊版55位鋼琴家的基礎(chǔ)上增加到80幾位，結(jié)果因為本書作者焦元溥的“求好心切，又貪婪成性，只要有機會再見到訪問過的鋼琴家，聽聞精彩的想法，就會持續(xù)加進先前訪問，導(dǎo)致訪問永遠寫不完 ”，因而“寫作毫無節(jié)制、篇幅無限擴張、稿件一再增補、時間無限延長”，待到新版上市時，形成了“106篇訪問、107萬字、108位鋼琴家+1位大提琴家”的鴻篇巨制。距離書中收錄焦元溥1999年第一次采訪鋼琴家圖蕾克，跨時整整二十年�？梢哉f，作者焦元溥從20歲到40歲，在最好的年紀，以旅行、聆樂、訪問、翻譯、寫作的形式，完成了一次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古典音樂個人朝圣，采訪了20世紀至今在世的108位鋼琴大師，實實在在地書寫了“一段正在發(fā)生的古典音樂史，一部不同尋常的鋼琴音樂百科全書”。

　　“偉大”這個詞是借用作家海明威的說法，因為《游藝黑白》的體例、規(guī)模、跨度和寫作形式，讓人不能不聯(lián)想到歐美文學(xué)界的“作家訪談”。1953年，美國文學(xué)雜志《巴黎評論》在創(chuàng)刊之初就設(shè)立了“作家訪談”欄目，每一期刊登一篇當(dāng)代最偉大作家的長篇訪談，從未間斷，到目前為止，差不多訪遍了20世紀下半葉至今世界文壇所有最重要的作家。評論家們將這一欄目稱為“傳奇”，視之為“世界歷史上持續(xù)時間最長的文化對話行為之一”，認為它“樹立了訪談這一特殊文體的典范”。海明威接受訪談是在1958年，他生前訂閱了《巴黎評論》，尤其喜歡看《作家訪談》，他說：“如果把它們編成書，那將是偉大的書。”后來《作家訪談》真的成書，海明威的“偉大”之說也被用作最有力的推薦。

　　《游藝黑白》無疑首先是一部大書，規(guī)模巨大，格局宏偉，且才識卓越，令人景仰欽佩。正是在可見的層面上，腰封上為之定位“一段正在發(fā)生的古典音樂史，一部不同尋常的鋼琴音樂百科全書”。它能不能稱“偉大”，不妨拿它與《作家訪談》來做對比。首先是數(shù)字：《巴黎評論》1家雜志，66年來派出無數(shù)個記者，采訪了300個世界級作家，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焦元溥一人，20年，108個世界級鋼琴家，沒有翻譯、沒有助手、沒有策劃、沒有資金贊助、更沒有關(guān)系可以倚賴，且沒有任何的雜志和機構(gòu)做后盾，可以說幾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艱難的，不可替代的，唯有焦元溥才可勝任。

　　再來比較一下被訪問者，《巴黎評論》訪問的作家個個都是世界級的語言大師，他們精于自我表達，更善于制造語言機鋒和快感，訪問者只需負責(zé)提問、起承轉(zhuǎn)合、記錄，便可成就一篇精彩的訪談。但世界級的鋼琴演奏家可不同，他們更善于用手驅(qū)動樂器制造音樂，他們是孤獨的“手工藝人”，是常年隱居山洞的自我修煉者，把音樂轉(zhuǎn)化成語言表達非他們所長，也非他們所愿。首先約訪過程就難到讓人難以想象。焦元溥約采訪，采取的多是大海撈針式的笨辦法：通過正式渠道，給演奏家、經(jīng)紀人寫信或者發(fā)郵件，小扣柴扉久不開、石沉大海是常有的事情�！霸L問必須是你情我愿。并非所有鋼琴家都喜歡受訪，我也不是死纏爛打之人。心儀的名家，無論是本人拒絕或經(jīng)紀人推辭，聯(lián)絡(luò)超過三次但無下文，我就不再詢問。”不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是常有的事情。

　　比如焦元溥就用笨辦法約到了從不接受訪問的齊默爾曼。“齊默爾曼有一個怪癖，別的鋼琴家一般有一個總經(jīng)紀人打理所有事情，而他是每個國家有一個，這是他管理自己演藝事業(yè)的方式。于是我向他各國的經(jīng)紀人寄去訪問提綱。結(jié)果只有他的英國經(jīng)紀人回我，他說我收到你的問題，幫你轉(zhuǎn)給他，但是他會不會回答不知道。我其實也沒有抱任何希望，反正寄就寄了。過了一個月之后，經(jīng)紀人回我信說，這是齊默爾曼的手機電話，他讓你自己跟他約訪問時間。于是我打電話給齊默爾曼，他說非常感謝你這些問題，你這些問題真的都是我想要回答的，我沒有遇過這樣的訪問，但是很抱歉我還是不能接受你的訪問。我說為什么這樣？他說除非你給我20小時。他說因為我給他的問題有7頁，都想回答的話需要20個小時。他提出兩個方案，一個方案是去他在瑞士的家，另一個方案是他去美國演出，在紐約待一個禮拜。結(jié)果兩個方案都沒成，最后真正訪問倒是在臺灣。他來演出。訪談在見縫插針中進行。最后一天早上有三個小時，最后連到機場的路上35分鐘還在做訪問�！蹦且呀�(jīng)是2006年7月的事情，等他們再次見面約談，卻已是13年之后的2019年。

　　作為一個中文為母語的訪問者，焦元溥一方面要擔(dān)任訪問的策劃者、設(shè)計者、記錄者，另一方面還需要擔(dān)任雙重的翻譯工作：既要把英語翻譯成中文，也要把生僻的音樂術(shù)語、深奧的音樂思想、幽微的音樂形象、抽象的音樂理念轉(zhuǎn)譯成大眾讀者可以理解和消化的通俗語言。但僅僅翻譯出來還不夠——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人生經(jīng)歷就是他們最好的創(chuàng)作素材，閱讀他們的作品，往往是理解作家的最好途徑，但鋼琴家不然，或坎坷或幸運或豐富的人生造就了他們的藝術(shù)，但他們的藝術(shù)作品并不直接反映這一點，所以焦元溥不僅要讓鋼琴家道出音樂思想，也要他們講述各自精彩的人生故事。換句話說，《游藝黑白》呈現(xiàn)出來的首先是人，其次是音樂家，最后才是鋼琴家。如焦元溥所說：“訪問中不只關(guān)于音樂，更包括對于藝術(shù)、文化、政治、社會、家庭以及人生的討論：鄧泰山在防空洞練習(xí)指法，普萊斯勒見證猶太人在納粹德國的命運，殷承宗更經(jīng)歷了絕無僅有的時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焦元溥讓每一篇訪談變成了可讀性極強的鋼琴家小傳，所以他自信地說《游藝黑白》是“給音樂人，更給所有人”。

　　把一本專業(yè)書寫得適合所有讀者，焦元溥從來不覺得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他甚至還說：“《游藝黑白》其實不是我的著作，而是受訪鋼琴家的作品；我只是一個興奮而又感動的見證者，把所見所聞的諸多故事記錄下來。”在我看來，這是事實，但又不是事實。表面上看，焦元溥確實是個記錄者和見證者，但是翻開《作家評論》和《游藝黑白》就會發(fā)現(xiàn)，《作家評論》的訪談?wù)卟⒉徽嬲�出現(xiàn)，他們是隱身的，只代表雜志的立場，被訪問的作家在書中也是獨立的，沒有邏輯上的關(guān)聯(lián)，時間、空間都可以打亂；但焦元溥在《游藝黑白》中卻是靈魂般的存在，他首先就開宗明義，“我只訪問‘我喜愛’以及‘我有問題要問’的演奏家。對于我不喜愛的鋼琴家，無論何其有名，我就是無話可說……”接下來，他就像個無所不知的導(dǎo)游，帶領(lǐng)他的讀者去拜訪每一個他“喜愛”并有定評的鋼琴演奏大家，這是一座座金山銀礦，唯有他的選擇、他的匠心、他的趣味、他的探索和發(fā)現(xiàn)才能把寶藏一點點、一層層地打開。他小心翼翼、節(jié)奏穩(wěn)定地步步推進，鋼琴家們則推心置腹、毫無保留地和盤道出，訪問者與被訪者都前所未有地呈現(xiàn)出一種創(chuàng)造性狀態(tài)，給讀者的感覺，就像一個真正的作家永遠只為內(nèi)心寫作，一個真正的鋼琴家永遠只為內(nèi)心彈奏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焦元溥讓訪談這種工具性、新聞性、實用性的文體變得像小說和散文一樣徹底自由和靈活，變成了承載他和鋼琴家們豐富情感和深刻洞見的敘述技巧。焦元溥輕松地駕馭這種敘述技巧，就像修建了一條高速公路，兩邊都有欄桿，把不必要的東西欄在外面，讓情感更集中、思想更深刻、感染力更強烈。而這條高速公路的所有出口是有精心布局的，焦元溥按年代、國家、地域、風(fēng)格、流派、師承關(guān)系等各種標準將108個鋼琴家們精心分冊、成章，他們是獨立的，但是彼此之間又不可分割，章節(jié)有邏輯，分冊有聯(lián)系，全書有機立體，結(jié)構(gòu)完整，脈絡(luò)清晰，人物形象鮮明，最終成就了一部跨度大、完成度極高、具有一種大現(xiàn)實意義的非虛構(gòu)著作。

　　我要說的現(xiàn)實意義就在于，焦元溥用他強悍的意志力、策劃能力和寫作能力，以訪談的方式，定格了這個正在消失的世界。他用文字再現(xiàn)與我們同時代的四代鋼琴家——年紀最大的97歲（桑多爾，生于1912），最小的29歲（張昊辰，生于1990），不但再現(xiàn)了他們的生活場景、精神世界、靈魂探索，也再現(xiàn)了他們承載的文化。尤其第一冊27位鋼琴演奏大師，從生于1912年到生于1944年，從歐洲到亞洲，從法國到俄羅斯再到美國，整體呈現(xiàn)出一代鋼琴家在20世紀前半跌宕起伏的命運，以及鋼琴演奏藝術(shù)在艱困時代所能臻至的最高境界。這一代鋼琴家隨著年事已高，大多不再活躍于演奏第一線，甚至告別人世，目前已有桑多爾、圖蕾克、施塔克曼、卡寧、斯科達、德慕斯六位相繼去世，隨著時間的推移，焦元溥這種“收割式”和“搜救式”的訪談就顯得尤為及時和重要。另一個特別重要的意義是關(guān)于中國鋼琴家的，從傅聰、殷承宗、王青云到陳必先、陳宏寬，從劉孟捷、陳毓襄、安寧到陳薩、王羽佳、張昊辰等十六位，齊刷刷地以整體亮相的方式進入世界鋼琴演奏藝術(shù)的視野、范疇、體系，可以說是世界音樂史上的第一次。

　　在本書諸多意義中，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焦元溥通過《游藝黑白》，讓音樂轉(zhuǎn)化為文字，讓蒼白的記錄，變成一種鮮活的存在，一種讓我們能穿越時空局限，與之交流的存在——而這，正是海明威對《作家訪談》所指的偉大，也是我認為《游藝黑白》的偉大所在。

　　延伸閱讀雅眾文化版“辛豐年音樂文集”收錄了辛豐年先生主要的六種音樂著作，包括：《樂迷閑話》《如是我聞》《請赴音樂的盛宴》《音樂筆記》《處處有音樂》《亂談琴》。此外，文集還收錄了《中樂尋蹤》的內(nèi)容和《樂滴》的部分內(nèi)容，分別編入《處處有音樂》和《請赴音樂的盛宴》。這些著作最初是由國內(nèi)數(shù)家出版社出版的，此次為集中出版，頗具收藏價值。辛豐年的音樂文字曾經(jīng)充當(dāng)了整整一代中國古典樂迷親近西方音樂的津梁，他的文字在專業(yè)的樂理、樂評以外還兼容各種樂史中的名家軼事，無論你是在音樂的“門內(nèi)”還是“門外”，他都將引領(lǐng)著你從歷史中聆聽音樂，在音樂中感悟文化，品味“讀樂”的無窮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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