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體因樂體而演進——《昆曲音樂概論》序言

　　任何一個界分嚴密的學科，必然存在一個高度區(qū)別于其他學科的、排他性的核心界域。這個界域最能體現(xiàn)學科特性，但也往往是人跡罕至的地帶。

　　《昆曲音樂概論》，顧聆森著，山西教育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如果我們本著尋找內(nèi)核的動機，試著將昆曲研究從外圍逐漸剝離、剪裁，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交叉地帶可以首先裁除。再然后，涉及內(nèi)容的研究也往往可以清晰剝離：如我們研究昆曲作家作品，大可以采用與詩文相通的手法，從知人論文的角度，從生平經(jīng)歷乃至心路歷程入手。另如所謂主題研究、語言研究等內(nèi)容，也都與詩文大同小異。

　　大約言之，內(nèi)容研究大多可以互相參通，而形式探究較難彼此代替。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一直在強調(diào)：很多藝術(shù)研究的本質(zhì)其實是形式研究。也許經(jīng)過剝離才能發(fā)現(xiàn)，原來形式研究往往構(gòu)成了藝術(shù)門類研究的核心。

　　對昆曲研究而言，涉及藝術(shù)本體的研究顯然構(gòu)成了研究的核心界域。但如將這一核心界域再度裁剪，我們又可以將昆劇與其他戲曲比較類似甚或相同的部分，諸如舞美、舞臺調(diào)度、化妝以及唱念做打噱當中一些同質(zhì)的東西抽離出去，最后留下的，就只能是“曲學”了。

　　《昆曲與人文蘇州》

　　當然，這里的曲學并非一般學者泛指的戲曲研究；而是專指文學和音樂交通的“昆曲曲學”。這個意義的曲學其實可以表述為一種關(guān)聯(lián)性質(zhì)的關(guān)系學，是研究文學（文、辭、詞）與音樂（樂、聲）關(guān)聯(lián)和互動的特殊學科。

　　即此而論，“昆曲曲學”有三個核心視域：一是律譜之學，即源于音樂角度的可以和歌、便于和歌、利于和歌的需要對文字和文辭構(gòu)成的格律要求。這些要求表現(xiàn)為“格律譜”，即“文字格律譜”，是與“工尺譜”并列的曲譜系列。

　　她所顯示的是音樂對于文辭的限定和約束，具體則顯示為對于文字字聲的多方面要求和限定。從詞樂關(guān)系角度看，律譜的生成顯示的是“以詞就樂”的成果。

　　《李玉與昆曲蘇州派》

　　二是“聲歌之學”，具體指文詞（文學）的音樂化手段和音樂呈現(xiàn)，其核心是譜曲之學和度曲之學。譜曲之學完成的是文詞的樂譜化過程，度曲之學是其音樂呈現(xiàn)。

　　所以，這是一個既包括“框格”（曲譜），又包含“色澤”（演唱）的復合系統(tǒng)，二者之間也存在密切的制約關(guān)系。所謂“聲歌之學”，其實體現(xiàn)了文詞（文學）對于音樂某種程度的決定和影響。

　　第三是“詞樂因應(yīng)論”，是指從互動角度動態(tài)考察文詞和音樂的相互影響和互動性生成。明清曲學一個貫穿性線索就是詞樂關(guān)系。曾經(jīng)發(fā)生在明清戲曲理論界的很多重要事件，諸如湯沈之爭、雙美說，乃至于一些習用的術(shù)語如“務(wù)頭”等，都和詞樂互動有關(guān)。

　　在這個意義上看，整個明清戲曲理論史，某種程度上就是一部詞樂互動的歷史。

　　《沈璟與昆曲吳江派》

　　具體看，以詞就樂與律譜之學都因為詞樂互動在明清兩代有所發(fā)展；前者直接刺激了以樂就詞的行為與格正理論的發(fā)展；后者則催生了律譜之學的再發(fā)展：如借宮、集曲、襯字等在明清戲曲發(fā)展史上都曾經(jīng)較之前代有新的發(fā)展。

　　借助以上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昆曲曲學其實是一個極難介入的“僻壤”，這是由曲的復合性決定的。她必須集文學和音樂研究之精粹方能養(yǎng)成。兼跨和兼容是其顯著特點，她追求的其實是文與藝的一統(tǒng)，也是技術(shù)和學術(shù)的統(tǒng)一。

　　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越來越發(fā)現(xiàn)吳梅以及其曲學的獨特價值。他的很多研究，不僅難以超越，甚至難以企及。

　　當今戲曲研究貌似繁華，很多學者也都出自吳梅先生門下，大有“天下曲學半?yún)情T”之勢。但如就“昆曲曲學”而論，卻相對冷落，令人感慨。

　　顧聆森先生吳梅“四大弟子”雖各有建樹，其研究與昆曲曲學本自軒渠。四大弟子之外，盧前曲學才華出眾，惜乎狂飲斃命。有錢南揚先生繼承師范，于曲譜用力尤深。然世人多以南戲大家視之，以此蔽彼。其于曲學之造詣，世人難知。其弟子俞為民先生繼承師學，屢有著述。然后學難續(xù)，踵繼寥寥。

　　故當今昆曲曲學可謂一派寥落。究其原因，主要緣乎“文”、“樂”分離。故倡導曲學、普及昆曲音樂教育已經(jīng)成為迫切需要。

　　而更為迫切者，則是學者曲學研究意識亟需喚醒，尤其是對于年輕碩博士學者而言，更亟需喚醒他們的曲學意識和研究愿望。

　　姑蘇顧聆森先生稟才人之能，文樂兼通，弦誦并能。其于昆曲音樂和昆曲文學頗多沉浸。不僅能研究，有諸多昆曲研究論述問世；而且能創(chuàng)作，有不少昆曲劇本上演。早年還曾擔任江蘇戲曲學校昆曲班昆曲格律教師。所以，先生對于昆曲曲學洞若神明，對于昆曲曲學凋零的現(xiàn)狀也每多感慨，急欲拯救曲學于危亡。

　　堅守昆曲理論高地一一顧聆森先生從研四十年成果展先生本已年逾古稀，但仍老驥伏櫪，志在奔馳。今所撰《中國昆曲音樂概論》一書，涵括聲律、腔格、套數(shù)、宮調(diào)、伴奏等五大內(nèi)容，揀擇中國昆曲音樂理論最為核心者，厚積薄發(fā)，論說周備。不僅自成系統(tǒng)，且不襲成說，每有己見。

　　故此書不僅可以弘揚吳梅先生之曲學，而且可以引逗青年學者之方向，并可裨補古代文學研究之不足。

　　自蒙元羅宗信《中原音韻序》始，學者就有“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之說。然瞿安先生云：“一代有一代之聲歌”，指出在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背后，潛伏著“一代有一代之歌曲”。文體因樂體而嬗遞，詩體因樂體而演進。

　　惜當今學者，多畫地為牢。精于文者往往昧于樂；通于樂者常常短于文。以致視小溪為浩瀚，以片石為巍峨。至有文學史所謂文體大家，多摒曲學而不解，且躊躇湫隘，自視雄渾，誠可付一“呵呵”也！

　　《聆森戲劇論評選》

　　故《概論》之出，不只可作區(qū)區(qū)文字讀，實可作聲聲呼喚觀。龍象蹴踏，非驢所堪�？展茸阋�，本自寂寞。若有宏富學子，借此書之招引，入昆曲曲學之門徑，紹述先賢，廣大前美，此不惟聆森先生之熱望，亦瞿安先生頷首微笑所樂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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