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島這個高冷直率的國家搞起音樂比誰都酷
對于“冰島音樂領(lǐng)先世界50年”這個江湖傳說,冰島人從不回應(yīng),他們只會繼續(xù)在世界盡頭的國度哼唱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在冰島,每個人都有“我是搖滾教父、我是開山鼻祖”的自信和勇氣。
提及初到冰島的緣由,文化學(xué)者、音樂策劃人張長曉說,既有前兆,也是偶然。
2016年,張長曉與意大利歌手安東內(nèi)洛·文帝蒂一起拍節(jié)目。文帝蒂提到,他有一支MV在冰島取景,并盛贊“這國家有趣而特別”。張長曉隨后到荷蘭參加音樂交流活動,動了心思:“當時活動結(jié)束得早,剛好有空去附近的國家轉(zhuǎn)轉(zhuǎn),就馬上買機票去冰島了!
說起冰島,大家可能只會想到漫天冰雪,但那里卻也有好音樂
張長曉有個習(xí)慣,每到一地都會去唱片店大量淘碟。唱片店老板見張長曉買得多,知道是個行家,便引薦冰島音樂專家古尼博士給他認識,并給他一張寫著地址的紙片,“我以為怎么也得打個車吧,結(jié)果那地方步行5分鐘就到了”。
經(jīng)過再三確認,張長曉才相信眼前這個叼著煙斗、經(jīng)營著一家戶外用品店,看似與音樂毫無關(guān)系的老先生正是古尼博士。冰島人大都有副業(yè),總統(tǒng)家屬或名人開店很常見,比如“勝利的玫瑰”(Sigur Rós)樂隊的主唱雍希(Jonsi)就在市中心和姐姐合開了一家香水店。
古尼說,世人熟知的冰島音樂人多是與歐美唱片公司簽約、被國際市場認可那批人,實際上,還有很多本土寶藏尚待挖掘。
深談之后,張長曉決定繼續(xù)了解并推廣冰島音樂,就像他當年將意大利歌手弗朗切斯科·巴奇尼帶到中國演出,又將崔健、張楚、蘇陽、萬能青年旅店等中國音樂人推薦給意大利聽眾那樣。
“一個在街上裸奔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的國家”
冰島最近一次大規(guī)模出圈是在2018年,冰島國家隊在俄羅斯世界杯小組賽上擊敗強敵阿根廷隊,許多人從此知道了這個極富戰(zhàn)斗精神、球員大都有一份兼職的北歐小國。
冰島人口只有30多萬,小到需要用反亂倫App來測試戀人之間是否遠房兄妹,小到即便在街頭偶遇國家元首、流行偶像或隱退天王都不稀奇。
不過張長曉強調(diào),冰島固然小,但這個國家與國民的精神境界卻比很多地方宏大;它看似冷漠,但格外寬容,從不循規(guī)蹈矩,能容下各種奇才甚至怪才,所以才有了多元的文化及音樂。
在很多人眼里,冰島遙遠、奇幻,像不存在的世外之地,它一直活在人們對極寒的好奇、對極光的遐想和逃往遍布美景的極遠之地的渴望之中。張長曉初到冰島時只覺冰冷無比,“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把人完全隔絕”。
而冰島人看起來也非常冷漠。張長曉解釋道,80%的冰島人生活在首都雷克雅未克,彼此大都認識,但即便很熟也不愛寒暄,不假客氣、裝熱情。他形容冰島“就像從原始社會直接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
張長曉說,冰島“似乎保留了人類最純粹、直接的社交形態(tài),好像把全世界所有不合群的人聚到一塊兒了”。
“這是一個你在街上裸奔都沒人會多看一眼的國家,地方小、人少,人們比較自我,不需要特意取悅誰,沒有我們那么大的競爭壓力,不會被逼著迎合社會規(guī)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當你身處一個大環(huán)境的時候,你或多或少會受環(huán)境能量的影響,做出一些你本身不想做的事,或者成為一個不那么喜歡的自己;而在冰島,地方小,自我價值是第一位的。”
這種國民特性也直接影響了冰島的音樂,比如聞名于世的后搖,沒有歌詞,只有哼唱出的音符和情緒,曲子的情緒通常從極安靜到極澎湃,而這種音樂形式可以塑造聽者的參與感,人們可以在其中填充感情、釋放自己,與音樂產(chǎn)生最私人、最自我也最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
在音樂愛好者眼里,冰島音樂是神秘又深遠的“鯨魚的聲音”,是狂熱的電波音樂節(jié),是名揚世界的歌后比約克,是深具魅力的勝利的玫瑰樂隊、獸人(Of Monsters and Men)樂隊、múm樂隊、Bang Gang樂隊和埃米利亞娜·托里尼(Emiliana Torrini),是《權(quán)力的游戲》中《卡斯特梅的雨季》凜冬將至般凄清的吟唱,是《海王》電影插曲《迷失大海》先空靈靜謐、接著排山倒海的宏大意象,是《死亡擱淺》游戲原聲帶里“低吼”(Low Roar)樂隊迷幻而憂傷的精靈般的吟唱,是不拘一格的思想,也是伸張個性的天地。
實際上,冰島音樂遠比上述印象更為復(fù)雜。許多小語種國家背后,都有寬廣的音樂文化和漫長細碎的流變史!氨鶏u音樂領(lǐng)先世界50年”是一個江湖傳說和彈幕名梗,而這句亦莊亦諧的話恰好與冰島音樂的性格相通,表達了冰島人在思想、形式和趣味上的獨到之處。
有評論寫道:北歐人民沒有這么說過,他們也不回應(yīng),只會繼續(xù)在世界盡頭的國度哼唱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唱不出來的,就以夢囈的方式呈現(xiàn);壓根兒沒有詞的,就心安理得地一言不發(fā),沉默得如同凜冬已至的北歐。
冰島音樂最大的共性
就是沒有共性
冰島確實很小,小到張長曉和古尼打算合著冰島音樂史的消息一出,冰島總統(tǒng)約翰內(nèi)松就聽說了。
約翰內(nèi)松為這本名為《尖叫的經(jīng)典:冰島音樂簡史》(以下簡稱《尖叫的經(jīng)典》)的書寫了一段序言:“流行音樂賦予人們表達自己觀點的權(quán)利和方式,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作音樂表達心中所想。
同樣,人們可以通過音樂作品表達心中不滿、對當今熱點議題提出微小而獨特的個人見解。這一流行文化關(guān)乎個體的自由和多樣,其中有對傳統(tǒng)的繼承,也有正在發(fā)生的創(chuàng)新!
此外,約翰內(nèi)松在序言中提到:許多表演者會使用冰島語演唱,以抵御用英語唱歌,借此在國際舞臺上大放異彩的誘惑。
而張長曉覺得,這段話展現(xiàn)了冰島強烈的民族意識和重視本國音樂文化的心態(tài),他們不只用英語向主流話語圈靠攏,更是用冰島語傳播和留存本民族最優(yōu)秀的文化和思考方式。
冰島語與漢語一樣,有精巧的延伸和豐富的意蘊,很難精確翻成英語,因此很多冰島音樂人堅持用母語演唱。
“音樂”一詞,冰島語是tónlist,字面意思就是“音的藝術(shù)”(tone-art),鼓勵人們拓展和塑造不同的聲音形式,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音樂風(fēng)格。在《尖叫的經(jīng)典》封面上,張長曉用了“Dægurtónlist”一詞,在冰島語中是“天語藝術(shù)”之意,即流行音樂。
“我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語言的多向可塑性’,英語傳達的是一種比較簡單直接的意象,而冰島語有更多、更深層的東西。后搖里那些吟唱同樣也出自冰島語的音節(jié),這是他們吟唱的方式,而不是故意為之的奇怪聲音。
這種民族的、方言的腔調(diào)本身就是一種語言!睆堥L曉認為,英語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強勢導(dǎo)致人們在聽音樂時容易一葉障目,忽略掉許多小語種國家的精品,而這也是他一直從事小語種音樂推廣的初衷。
《尖叫的經(jīng)典》梳理了冰島音樂發(fā)展的簡要脈絡(luò)。19世紀中葉,冰島只有6萬個居民,終日與黑暗、嚴寒和不時噴發(fā)的火山為伴;1870年至1914年,近四分之一冰島人離開故土尋找新生活。
直到20世紀40年代冰島獨立建國、經(jīng)濟逐漸繁榮,這片土地才迎來了真正的流行音樂和歌手,并出現(xiàn)了比約克、方糖樂隊、斯圖門樂隊、勝利的玫瑰樂隊和獸人樂隊等樂壇巨匠,涵蓋硬搖滾、死亡金屬、獨立民謠、朋克、電子、新浪潮、民族和古典等風(fēng)格。
冰島國內(nèi)有超過90家音樂學(xué)院、40多個音樂節(jié)和上千支樂隊,約四分之一人口從事音樂相關(guān)工作。
書中的一些描述,基于音樂本身,又超越了音樂。
比如音樂是冰島人抗衡霸權(quán)、主張意志的武器,也是讓他們從歷史的黑暗和屈辱中崛起的有效方式;又比如類似“用一個組織團結(jié)起不拘一格的音樂”“閑逛是創(chuàng)造力的最佳來源”的敘述,能窺見冰島人和冰島音樂獨樹一幟的風(fēng)格。
面對“如何總結(jié)冰島音樂的共性和集中訴求”的問題,張長曉答道:最大的共性,就是沒有共性,也沒有固定模板和誰對誰錯。
他認為“找共性、下定義”是國內(nèi)常見的一種總結(jié)性思維,但這種思維很難用于概括冰島音樂。
冰島的音樂和這里的人一樣,原生態(tài)、充滿個性,比如他們會在古典音樂會末段加入說唱,有樂隊會在小鎮(zhèn)巡演時裸奔!矮F人樂隊全員文了同一個圓圈形狀的文身,我問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他們的回答是:‘沒有為什么!
張長曉曾在雷克雅未克街頭遇見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拿著一個手寫筆記本,說這是自己的詩集,想賣給他。他覺得詫異:“居然有人拿非出版物來賣?”后來聽朋友介紹才知道,20年前的冰島音樂天后比約克也是這么推銷自己的私人詩集的。
他覺得這就是冰島人的魅力所在——沒有規(guī)律,沒心沒肺,沒有不可能,“如果他有20%的把握,他可能就去做了;就算失敗了,他們也會一笑而過”。
張長曉覺得,這種深具自我風(fēng)格和創(chuàng)造力的特質(zhì)非常可貴:“人們總是會不自覺地陷入某種規(guī)范,總覺得不應(yīng)該這樣、不應(yīng)該那樣,看到一個人做出區(qū)別于你的規(guī)范的東西,會覺得別人真搞笑。但實際上,到底是他搞笑,還是我們更搞笑呢?”
“一個精神自由的方向和解脫的方式”
張長曉說,冰島沒什么偶像文化,人們更傾向于追逐成功而不是羨慕個人,也就是“我要寫出勝利的玫瑰樂隊那樣成功的作品”,而不是喊“勝利的玫瑰樂隊好成功啊”。
每個人都可以嘗試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音樂,在張長曉看來,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都不太在意權(quán)威,又都有“我是搖滾教父、我是開山鼻祖”的自信和勇氣。
冰島音樂人中,張長曉首推梅加斯(Megas),他認為梅加斯的價值無人可及:“他是冰島的民謠音樂之父,是第一位用冰島語演繹流行音樂的歌手,歌詞尤其關(guān)注城市變化、平民生活變遷和弱勢群體,同時也深刻影響了比約克的風(fēng)格!
與所有冰島人一樣,梅加斯倔強,不合群,特立獨行,他用尖細而怪異的聲音唱民謠,一改冰島此前標準的學(xué)院派唱法,起初招致不少懷疑與批評,后來世人才慢慢了解梅加斯的重要性。
張長曉說,梅加斯用自己的歌聲改變了冰島,后來的歌手得其啟發(fā),才大膽地去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聲音和藝術(shù)。
張長曉與當時已經(jīng)75歲的梅加斯見面時,深感震撼,覺得如此重要的藝術(shù)家生活居然“難以想象的寒酸”:“很難想象像一個鮑勃·迪倫或者我們想象中音樂教父那樣的大人物,自己從家門口拄著拐杖慢慢走出來跟我們見面,在走去酒吧的路上堅持拒絕我們扶他!
斯圖門樂隊也是張長曉的推薦之一,這支以幽默、輕松曲風(fēng)聞名的樂隊1986年曾到訪中國(當時樂隊名稱是“指日可待”),他們是繼英國威猛樂隊之后第二支來中國巡演的國外樂隊。
“他們跟我說,到中國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原來大家都沒有聽過搖滾啊’。演出在北京一個劇場進行,開始的瞬間很多人就跑了,但還是有一部分人留下來跟著他們舞動。”
在與冰島音樂人的交流中,張長曉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對冰島音樂人也具有積極影響。梅加斯對張長曉說,他早年間去泰國時聽到鄧麗君的《甜蜜蜜》,特別喜歡,所以把這首歌的采樣用在自己的歌里。
冰島搖滾教父布比·默滕斯也和張長曉提到中國文化對他的深刻影響:布比年輕時有一段時間不思進取,生活糜爛,有一個來自中國的音樂老師看不慣,給他講了個很有禪意的故事——“看見前面那棵樹了么?你跟樹之間的差別是什么?簡單說,樹在生長,而你原地不動!边@個故事打動了布比,并讓他回歸生活正軌。
張長曉第一次帶古尼來中國交流時,古尼站在天安門廣場上,說自己嚇壞了,“這兒太大了,讓我感覺像一個肥胖的嬰兒那樣不知所措”。中國宏大的空間和飛快的高鐵速度,讓古尼這樣素來寵辱不驚的冰島人覺得驚嘆不已;國人則反過來驚訝于冰島人精神世界的博大與包容。
張長曉覺得這種對比非常重要:“以前我們?nèi)弊杂桑源蠹叶紝ふ易杂;但今天自由了,我們卻不會思考,活在了條條框框和范式里,有時候還笑范式之外的人,這是值得反思的。我覺得冰島的人和音樂對我們的最大價值,就是提供了一個精神自由的方向和解脫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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