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干終身”
已經(jīng)90歲高齡的周小燕,現(xiàn)在每天都在家中給學生上課。上午4節(jié)、下午3節(jié)課的工作量,對她來說已是超負荷了,而對于那些研究生、本科生來說能聽上周小燕的課卻是難得的機遇。在她獨特教學方式的指導下,或許不久,這里又能誕生讓世界矚目的聲樂人才。
主持人:那么這么多年,您培養(yǎng)了很多優(yōu)秀的學生在國際上獲獎,比方說最近獲獎的廖昌永,當他演出完以后,評委就認為說,像這樣的歌唱家,只有歐美等少數(shù)國家才培養(yǎng)得出來,所以我想他們跟我一樣好奇,包括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坐在我對面的,像您這樣一位瘦小的女士,怎么能夠發(fā)出這么大的能量,培養(yǎng)出這么多的國際一流的歌唱家呢?
周小燕:他們問我,你能不能夠再培養(yǎng)幾個廖昌永。我說這個我不敢說,因為怎么呢?我覺得一個學生的成功,我作為教師只占三分之一,就是起個指導作用、理論作用,還有三分之一就是要靠本能。他要學會,首先他要會學,廖昌永會學,他曉得得到一點東西,他怎么下去自學,怎么舉一反三,他能夠發(fā)揮他那個作用。
主持人:那么說到廖昌永,我聽說這樣一件事,當他在參加多明戈比賽的時候,當時多明戈就跟他講說,你有一個非常偉大的老師,而且她有一套非常特殊的訓練體系,那么今天我還是想請您用非常簡單的通俗的說法,能給我們觀眾朋友介紹一下,這個訓練體系,這個特殊的方式是怎么回事?
周小燕:根據(jù)美聲的要求,他們總結出來了一套科學的理論,他們有儀器給你看,發(fā)聲的零件不外四個,一個是呼吸,是個動力,就像你打鼓吧,一個榔頭打下去有共鳴,假如你有個共鳴腔,它就響,我們的共鳴腔就是胸腔共鳴、咽腔共鳴、頭腔共鳴,你找到一個辦法能夠一發(fā)聲,這個一動都響,因為它看不著,又摸不著,有些地方也沒有感覺,所以要憑耳朵、要憑經(jīng)驗。
主持人:那您的特殊的方式是什么呢,能夠使學生感覺到這種共鳴?
周小燕:聲樂教學的個別對待很重要,除了身體的不同以外,還有每個人的文化背景也不一樣,理解、悟性,像小廖,廖昌永,他悟性很高,你跟他一講,他想一想,他悟到了,悟到了他就會在這個上頭去前進,還有,他有個特點,他會抓腔。
主持人:要把韻去做出來。
周小燕:語感、語氣,這個語感很重要,所以一個人你說真正到家的話,為什么廖昌永唱,外國人也說他好,法國人很挑剔的,他是1996年到法國去參加法語比賽,就是聲樂國際比賽吧,他要唱一首法國歌,他居然得一個外國人唱法國歌的獎,這個很不容易的。
主持人:就跟外國人唱京劇一樣。
周小燕:他唱得都對了,所以人家以為他會法語,他說我只會說NO NO NO,一個字都不懂,但是他抓得到這個腔。
1997年,廖昌永在國際最具權威的多明戈第三屆國際聲樂比賽中,榮獲第一名?烧l又知道,在八年前,廖昌永還只是一個從未走出過四川家鄉(xiāng)大山、連鋼琴都沒有見過的農(nóng)村孩子。1988年,他師從周小燕學習聲樂。
周小燕從演唱轉到教學,經(jīng)歷了漫長的探索。50年代只教女高音,注重示范演唱,結果出現(xiàn)了聲音模式化的現(xiàn)象。此后,周小燕不斷總結經(jīng)驗,提出了因材施教、明確訓練規(guī)格,注重突出藝術個性相統(tǒng)一的教學主張。成功地培養(yǎng)了一大批不同聲部、不同個性的優(yōu)秀演唱人才。
主持人:廖昌永他經(jīng)常唱一首歌,叫《老師,我總是想起你》,因為他經(jīng)常跟各大媒體講,他說他永遠都忘不了您這位恩師。
周小燕:現(xiàn)在嘛,我跟他們的感情都蠻好的,這些學生我覺得很可愛。我的子女不在身邊,他們等于說我的孩子一樣的。(周小燕說到這里,不禁潸然淚下。)近來我總是很容易激動。(在周小燕的眼淚中,廖昌永唱起了《老師,我總是想起你》。)
廖昌永:因為當時在唱這個歌的時候,我也覺得蠻奇怪的。有很多就是這么多年一步步走下來,中間遇到的挫折,跟老師之間的這種情感,老師對我的幫助,包括她有很多對你講的話語,都在那一幕一幕,都在你面前像過電影一樣這樣過來,所以當時我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突然就會控制不住我自己,因為在排練的時候從來沒有流淚。
周小燕:在音樂會上,不曉得怎么的,他激動得全場的人都哭了,我覺得是,感情是蠻真實的。他回想他自己成長過程,當然他這個老師不是指我周老師一個人,他想的是很多的,所以我覺得我們師生有這樣的感情,我覺得是蠻自然的。
廖昌永與恩師周小燕
主持人:那么您覺得,您和您的學生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一種非常濃烈的情感呢?
周小燕:我也說不好,我想大概從他們的角度講,也許他們覺得我給了他們東西,他們在我身上學到了東西,對他們一生都有用的東西,所以他們有這種感情,我覺得他們可愛、樸實,對事業(yè)執(zhí)著,你越是坎坷,越是吃過苦頭,以后就可以成大器、成才,確實是這樣。生活里頭坎坷的,比方說廖昌永,他從前放過牛,還會捉螃蟹,我說你吹牛的吧,有一次他真是,一個VCD里頭,進去到一個小溝里,釣一個螃蟹出來,所以他什么都會做,他會燒飯、燒菜、洗衣服,他都能夠干,他覺得習慣了,假如都不會做,成不了大器的。
主持人:生活的磨煉對一個人成長是非常重要的。
周小燕:很重要的。所以我常常跟媽媽們講,我說不要太心疼他們,讓他們?nèi)ュ憻,去闖,有好處。
主持人:但是您的家庭應該說是一個比較富裕的家庭,您父親是一個大銀行家,我聽說他是個非常非常的,我不知道該怎么來形容他,說是個大音樂迷吧。
周小燕:他特別迷戀音樂。
主持人:那么小的時候,父親在培養(yǎng)您對音樂興趣方面,他都做了哪些事情?
周小燕:我父親很有意思,他自己五音不全的,唱不入調(diào)的,但他喜歡音樂是,他們叫他是音樂迷,就是音樂瘋子一樣的,只要你是學音樂,他都支持。所以后來我的弟弟,有一個弟弟就是吹薩克斯,有一個弟弟拉小提琴,我媽媽也是彈鋼琴的,那么我是鋼琴,小提琴、薩克斯,客人來了就是,小燕唱,唱個歌,我就去唱。
父親好友的琴行是周小燕童年最喜愛去的地方,她就是從這里開始了音樂的啟蒙。1935年,周小燕考入上海國立專科學校,開始聲樂學習。自以為會唱歌的周小燕在學校結識了一個小伙伴,從此走上了坎坷的聲樂求學之路。
周小燕:到上海來了,他就給我們介紹郎靜山的女兒郎毓秀,她也是學唱的,她比我還小一歲,我那個時候是唱電影歌曲,我記得她就是唱歌劇《托斯卡》,這么響,真高,把我鎮(zhèn)住了,好,我也要學。
主持人:可能她的這樣一種表演方式,這種演唱方式當時給您觸動非常大,也是她給您一個刺激?
周小燕:就下決心,這回就不再變了,不學別的樂器了。對,要學了,好了。我去跑到她的老師那去,聲音上不去了,憋住了,到這個咪發(fā)的地方過不去,一到那就破了,這怎么辦,哭鼻子,我說我不學了,又不行,后來幸虧那個時候換老師,換了好幾個老師也不行。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不久上海淪陷。父親周蒼柏堅決不讓女兒為了學習而去做順民、做亡國奴。在音專學習了兩年的周小燕回到家鄉(xiāng)武漢,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運動中,并且同好友組織成立了武漢合唱團。
周小燕:那個時候獨唱演員就是我,叫我唱,可是唱,哆拉哆拉哆發(fā),到發(fā),我一到發(fā)就破,怎么辦呢,不能唱,但是又沒有別的人唱,我就盡量想辦法躲著唱、叫著唱,后來有一天唱過去了,因為到臺上去,要求去喚起民眾,忘記了,不曉得怎么一叫,唱過去了,就這樣度過了。所以我就得出我自己教學的一個結論,不要讓學生一開始就是想得太多,情緒一來,他自己就出來了。
(周小燕在長城上唱《長城謠》)
主持人:您剛才唱的《長城謠》,應該說是您首唱以后全國流行,其實到現(xiàn)在,人們也還經(jīng)常唱起這首歌,那您通過這一系列唱抗日歌曲的這些活動,您當時在思想上是不是也有些變化?
周小燕:那當然,那個時候因為我父親,我就說他愛國的,惟恐做亡國奴,我們也是,所以我媽媽在家里頭就縫棉襖,帶著到醫(yī)院里頭去,你比方我弟弟也參加了抗戰(zhàn)劇團。
從上海滬江中學回到武漢的周小燕小弟德佑,和30多位流亡學生組成了抗戰(zhàn)劇團。他既做導演、編劇,又擔任演員,身兼數(shù)職,帶領戰(zhàn)友開始在鄂北、山西一帶工作,然而,夜以繼日的工作使還不到19歲的德佑心力交瘁、積勞成疾,累死在抗戰(zhàn)前線。
周小燕:他犧牲的那天還開了個追悼會,總理、鄧大姐他們都來的,董必武都來的,我不曉得他們,但是我覺得與眾不同一種感覺,尤其總理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給我留下印象,我對馬列主義什么我不懂,我只覺得共產(chǎn)黨員是好人,共產(chǎn)黨是救中國的黨。
周小燕組織的武漢合唱團在抗日歌詠運動中的影響逐漸擴大,但是,處于抗戰(zhàn)中心的武漢也兵臨城下。父親周蒼柏希望女兒能夠?qū)W有專長,決定將周小燕和她的大弟天佑送到意大利學習聲樂,由于意大利突然加入法西斯陣營,姐弟二人只好改道去巴黎留學。
主持人:巴黎留學應該說是改變您命運的一次機會,
周小燕:那時候中國人翻譯他的名字為齊爾品,是個俄國人,他是個音樂家 ,他老早就到美國去,到美國去后他到中國來,后來又娶了個我們的校友,中國姑娘叫李獻敏做妻子,兩個人結婚。那個時候,我到巴黎的時候,他們也到巴黎,在大使館里我們碰上了,他們就給我們介紹,就認識了。是他們兩個人給我們介紹什么學校,怎么學習,而且常常帶我們聽音樂會,這兩個夫婦人很善良,很樸實,他對我們就像他的孩子一樣。
主持人:而且這位齊爾品,好像后來您在巴黎的很多大的事情都是跟他有關,像您第一個老師布朗熱,也是他介紹的,是吧?
周小燕:布朗熱她一看見我,她就喜歡,她叫我到她班上去。
主持人:我聽說你們兩個有一個關于中國畫的對話特別有意思,是嗎?
周小燕:對,很大的一幅中國畫。她就問我,這幅畫是中國什么朝代的,我那時候哪曉得什么朝代,我就跑去看,我說這個好像是,我那個時候說這個是漢朝的,也不知道什么朝,我就說了一個朝代,我說可惜這個作家沒有留名字,我說我們中國常常這樣,一些作家的名字不寫的。她說那有什么可惜,這個真品留下來了,這是最主要的,至于這個真品是誰畫的,這個并不重要,我那個時候那么年輕,我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很奇怪,印在我腦子里很深的,所以我覺得,現(xiàn)在我教學也是這樣的,小廖成功了,張健一成功了,魏松成功了,哪個成功了,他們能夠為國家做好事是主要的,至于說哪些老師把他塑造成功的,我周小燕在里頭起了什么作用,這并不重要,主要是真品、成品能夠傳下去。
布朗熱是國際第一流的聲樂教授,她的許多學生都已經(jīng)是當時著名的音樂家,然而周小燕跟隨她學習視唱練耳,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使周小燕差一點放棄了對音樂的追求。
周小燕:我去的時候,我自己學了蝴蝶夫人詠嘆調(diào),后來他們就傳了,來了一個小蝴蝶,老師一聽,因為我一直唱抗戰(zhàn)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中國不會亡……”,就是這樣,都是唱這些歌,唱這些歌跑過去。說我喉音太重,我說唱歌不用喉嚨那怎么唱,喉音重,聽不懂,好,那就不用喉嚨吧,躲,就躲著唱,唱到后來音也唱不準了,聲音也沒了,哭鼻子了,怎么辦,就找到齊爾品那里去,哭啊,哭得傷心得不得了,他說做什么,我說不會唱歌了,我要回去又回不去。
在齊爾品的幫助下,周小燕進入巴黎俄羅斯音樂學院學習聲樂,成為意大利著名聲樂教授貝納爾迪的學生。
主持人:可我聽說他的教學方式就更離奇了,說禁止你唱歌,弄得你當時一開始很痛苦,是嗎?
周小燕:很痛苦,只練聲,差不多練了幾個月,用我們現(xiàn)在算一個學期了,都沒有唱歌,你唱不了歌,一個歌總要到咪吧,但是我一到咪就破了,就拐彎了,就是唱中聲區(qū),唱了好久。
1940年,法西斯德國入侵法國,無依無靠的周小燕姐弟二人只好跟隨房東一起逃難,但不久就被德軍抓住,押回巴黎。顛沛流離的周小燕又回到了貝納爾迪的課堂,她的聲樂學習出現(xiàn)了奇跡般的轉機。
周小燕:他說你下一課你就準備《弄臣》的《吉爾達》的《親愛的名字》這個詠嘆調(diào)。
主持人:那你當時不吃驚嗎?
周小燕:怎么一下唱這個,當然高興啊。我能唱得出來嗎?那就是咪,咪瑞哆西哆咪發(fā)咪瑞,都在這個地方,他有經(jīng)驗了,就專門從這個地方起音往下走,起音往下走,他就想著這樣一個詠嘆調(diào),就這么唱出來了。
貝納爾迪全新的教學方式,讓周小燕跨越了聲樂學習的障礙。經(jīng)歷七年艱苦磨煉的她登上巴黎國家大歌劇院,以美妙的歌喉征服了挑剔的法國觀眾。1947年5月,她應邀前往捷克,參加布拉格之春音樂會。這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一次音樂盛會。
主持人:說起二戰(zhàn)之后的首屆布拉格之春的音樂節(jié),應該說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是很令人激動的,應該說是那個時候音樂界的一個盛事,你像小提琴家奧伊斯特拉赫,他們都有參加,那么當時云集了應該說世界上最偉大的一些音樂家,那么您非常幸運,作為一個中國人,跟他們能夠同臺演出,進行交流,那是不是覺得一生都是難忘的?
周小燕:真是,所以我說我是幸運的,很多事情都證明了我是幸運的,像這個布拉格之春也是。第一屆布拉格之春,派去的代表都是一流的,這是奧伊斯特拉赫,肖斯塔科維奇(作曲家),美國的波恩斯坦,還有捷克的庫布利,還有英國的梅紐因,全部是世界級的,梅紐因跟奧伊斯特拉赫在音樂會上拉的二重奏,聲音純得,音樂處理得,那真是美,真是好極了。給我最大最深的印象,就是這些音樂都是第一流的,可以說世紀的音樂家,可是他們樸素,奧伊斯特拉赫也好,肖斯塔科維奇也好,都是親切可愛,所以我就覺得這樣才是大家,他是平易近人。
主持人:那您那次跟他們同臺演出,您演唱了什么歌曲呢?
周小燕:我記得那次差不多都是中國歌,賀綠汀的《神女》,劉雪庵的一些曲子,《紅豆詞》之類的,還有齊爾品專門替我寫了幾首歌,比方說《春眠不覺曉》,還有民歌改編的《大河》《楊柳》,我唱的就是這一類的歌,所以他們覺得美得不得了。
主持人:所以這些外國人對中國歌曲他是接受的。
周小燕:是,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一有機會就傳播我們的音樂文化。我記得吳祖光有一次回來,要寄一個報紙的簡報,他給我,他說他到法國去出訪,碰到一個法國的漢學家,他就問他,你怎么引起對中文的興趣,你成為一個漢學家,他說,說起來也好玩,他說我曾經(jīng)聽見一個中國姑娘唱中國歌,我覺得中國語言美極了,那個中國姑娘就是我,那個時候一個小胖子,就是唱這個《紫竹調(diào)》,他就覺得美,尤其在國外在唱中國歌感情不一樣的。
主持人:聽說您那時候演出,每一次都是堅持穿中國的旗袍,是嗎?
周小燕:對,我總是穿中國衣服的,然后堅持唱中國歌。
主持人:所以說看來如果是我們把自己國家的歌唱好,同樣中國的文化也能夠去流行在國外,也能夠在國外引起反響。
周小燕:所以我覺得,我跟小廖說,這是很重要的。你要唱他的東西,要唱到他服你,你光會唱他們的東西,不會唱自己本國的東西,人家看不起你,不光覺得你是個瘸子,他看不起你,就是你們國家沒有文化,或是覺得你們國家有這么悠久的文化,你沒有文化,所以這種民族的自尊心要有,而且可能越在國外越有這種民族自尊心,你有民族自尊心,人家才會尊重你,你自己沒有民族自尊心,對人也是一樣的,你尊重別人,別人尊重你,你要有自信,人家才會信任你。
在這場舉世矚目的音樂會上,周小燕以完美的演唱技法和夜鶯般的歌聲贏得了世界的贊譽,歐洲輿論界將她稱為“中國之鶯”。當布拉格之春帷幕落下之后,世界各地的歌劇院都向周小燕敞開了大門,而此時,她卻踏上了歸國的旅途。
主持人:那您看,周先生,應該說這次的布拉格之春音樂節(jié),也是奠定了您在國際樂壇的地位,那為什么在您的事業(yè)正好往上走的時候,應該說蒸蒸日上的時候,您卻放棄了這個陣地,毅然決然回國了呢?
周小燕:我去的時候,我父親就是幾句話,不要忘記你是個中國人,第二,學好了不要呆在外國,要回來,要回來對你的國家效勞,要為國家做一點事情。我就覺得好像呆在那里九年,我學完了,我演唱了,基本上得到好評了,該回去了,我沒有考慮什么,覺得是應該的,我就這么回來了。
周小燕的回國掀起了一股周小燕熱,為了聲援進步學生的“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運動,她在各地籌辦音樂會。此時,陶行知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育才小學向周小燕發(fā)來了邀請,希望她來為孩子們擔任聲樂教師。周小燕放棄了再次返歐訪美的計劃,留在育才小學義務教學。
主持人:但是有一點我確實覺得很難理解,一般的年輕的演唱家或演奏家,他由于要忙著他的演出的事務,一般來說,他不太愿意花時間去教學,因為在臺上演出和教學是兩回事,臺上是個人才華的一種展露,教學他是園丁,他是幕后的,那您當時應該說事業(yè)非常好,你怎么會有興趣到育才小學教這些難童唱歌呢?
周小燕:這恐怕是家庭影響的,我好像并沒有考慮到這是不是對我的舞臺藝術有矛盾,或者什么,好像沒有考慮這么多,就覺得很高興,等一去,看到這樣的條件,很同情,就是這么工作上了。
主持人:但育才小學應該說是您歌唱教育事業(yè)的開始,您從教這些孩子當中,您覺得您最大的樂趣是什么?
周小燕:我教他們,從同情到發(fā)現(xiàn)他們里頭有個別的確實是有嗓子,而且那種眼睛看著我,就是巴不得好學的那種,迫切的求知欲,這種都使我很感動的。
1949年,在迎來新中國成立的同時,周小燕也迎來了全新的生活:受聘擔任上海音樂學院教師。驚喜之余,她又接到通知,去北京參加全國第一屆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
周小燕:在文代會上見了周總理 、毛主席,這些黨的領導,還有一些革命的文藝工作者,丁玲、田漢、郭沫若、周總理,都是說要做人民的音樂家,做人民的代言人,要人民喜歡你 ,后來我跟周總理說,我也沒有為革命做什么,人家說我是投機,好啊,他說但是你投人民的機,永遠站在人民一邊就好,我想又是人民,所以我從那個時候起,我說中國人不能忘記中國人民,要為中國人民做事情,為自己的祖國做有益的事情,現(xiàn)在我就只能培養(yǎng)人,我就只能做這一點事情。
建國后,她作為文化的使者,經(jīng)常出訪東南亞及東歐國家。同時,她也從一名歌唱家變?yōu)橐幻晿方逃摇W吖S、下農(nóng)村、訪部隊,音樂成為她生活的全部。然而,這一切在文革期間都被剝奪了。
主持人:那您說文革那一段,您也不能教課了,這對您來說是不是有些打擊呢?
周小燕:那個時候很痛苦的,又不能唱了,連看書都不許看,所以那時候很苦的,所有的書、唱片,都要自己撕掉,自己毀掉,這個心里頭覺得,干嗎要這樣做啊,那都是很痛苦的,但是也無能為力,也就這樣認了,叫我自己回家,自己消滅四舊,我說什么是四舊,高跟鞋自己敲掉,唱片自己擺在一個不平的地方踩了,毀掉它,書稱斤賣掉、撕掉,那時候是很痛苦的,我覺得文化大革命最大的最殘酷的就是毀滅了文化、教育。
歷經(jīng)文革磨難,周小燕重新登上了講壇。80年代初,她的學生屢次在國際聲樂比賽獲獎,這是中國音樂界同世界隔斷了20年后的復蘇。
主持人:那么您教出這些學生,他們?yōu)橹袊鴳撌窃龉獾模趪H樂壇上占有一席之位,但是您的這些學生,大部分他們現(xiàn)在都是留在了國外,在那里工作和生活,這對您和國家來說,不能不說它是一種悲哀吧?
周小燕:并不是大部分,大部分還是在國內(nèi),有的不是在舞臺上,在教育崗位。比如說現(xiàn)在音樂院的教師里頭,好多是我的學生,他們在教書。在舞臺上最有代表性的,廖昌永、魏松、顧欣,他們這些人還是在國內(nèi)的。在國外也有,但還不是多數(shù),現(xiàn)在有幾個尖子學生都在國外,但是,我覺得也不能怪他們,因為在國內(nèi)他們唱到這樣的水平,國外要他們,跟他們簽合同,國內(nèi)呢,反倒沒有舞臺給他們,那他學了半天無用武之地,那也是個可悲的事情。
周小燕:我搞歌劇中心就是,我不能唱了,不能上臺了,我要創(chuàng)造舞臺讓他們上,給他們創(chuàng)造條件,只要我們國內(nèi)有舞臺,他們就會回來,或者回來教書,或者回來當演員繼續(xù)唱,他們都這樣跟我表示。
1988年,為了振興中國的歌劇事業(yè),70歲的周小燕創(chuàng)辦了周小燕歌劇中心,并親自出任藝術總監(jiān)。雖然沒有任何演出活動經(jīng)費,但她每周上課的日程排得滿滿的,許多歌劇演員開始慕名而來。
主持人;那么在國外,像您這樣的一個歌劇中心,它是由很多大的實力雄厚的財團來支撐它,那您背后是有背景嗎?
周小燕:沒有,開始真是蠻辛苦的,是怎么呢,我說我的歌劇中心搞了快二十年了吧,十幾年,能夠搞得這樣,確實是各方面的支持,跟我合作。
周小燕歌劇中心成立以后,很快同江蘇省歌劇院合作,排演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威爾第的經(jīng)典歌劇《弄臣》。在排練期間,周小燕不慎摔斷腿骨,但是,在病房里,她還堅持給演員指導排練。在第二屆中國藝術節(jié)上,《弄臣》演出獲得巨大成功。
主持人:這個《弄臣》當初別說在中國了,就是在整個亞洲,都沒有一家歌劇院獨立演出,那您當時又是一個新的,是您以您自己命名的一個歌劇中心,經(jīng)濟也不是很雄厚,再加上又是您自己的名字,您不覺得一下子就演這么一部大的經(jīng)典的歌劇,有點兒冒險嗎?
周小燕:這個劇目我是比較熟,而且我的手上有這么幾個演員,演小丑的、演公爵的、演女孩子的,有這么一批演員,所以我就選了這個曲目,大家覺得也蠻好聽的,就是稀里糊涂的,也沒有考慮。
主持人:你也沒想到是不是冒險,也沒有想到說會不會搞砸?
周小燕:沒有,假如說失敗,我就覺得不會失敗的,因為我有這些人,這些演員都已經(jīng)達到一定的水平了,所以我覺得很有把握,不會失敗,我就沒有想到要失敗。
主持人:所以這樣很樂觀的,結果《弄臣》就弄成了。
周小燕:所以我覺得一個人做什么事情一定要有信心,要有信心,那個信心怎么來的?還是要靠奮斗、工作,你工作了,你就會把事情辦成功,你辦成功了,你就有信心了,有了信心你就再想干,又有信心,這個信心就逐漸逐漸加強。
主持人:周先生,有這么一個問題,很多音樂學院的學生,他的技巧方面是沒有問題,他也很刻苦,但是他的知識結構方面,確實有些欠缺的,比方說他本身,音樂學院的學生他可能不太重視文化課,那么就像您說,真正偉大的藝術,它是一個全面修養(yǎng)的,那么對于這一點,您有呼吁過,或者是采取過一些措施嗎,怎么能夠改變現(xiàn)狀?
周小燕:過去聲樂系就是學聲樂,就是唱那么幾個歌,現(xiàn)在也有表演課、形體課,這已經(jīng)是發(fā)展了,再這么全面的慢慢慢慢發(fā)展起來,我們充分利用這些,現(xiàn)在我們也在進行全面教改,將來我們音樂學院的學生絕對文化面要廣一點,所以我覺得不要很早就專,不過我們也希望早日能夠看到音樂學院盡快地改變現(xiàn)狀。
主持人:那么您覺得您現(xiàn)在的夢想是什么呢?
周小燕:我就是希望,我能夠干一天就干一天,能夠多培養(yǎng)些人才,盡我最后的力,我就在這方面盡力做到不能做的那一天為止。所以他們有一個學生,他們說他是周老師的關門弟子,我說,誰跟你說我關門了,旁邊有個人說,那周老師,你什么時候關門,我說蓋棺的時候關門,反正我也沒有退休的,終身的,那我就干終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