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專訪:趙季平——“一手”伸向民間 “一手”伸向世界
為深入貫徹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特別是習近平文藝思想,大力倡導德藝雙馨,著力培育正風正氣,弘揚藝術之美、信仰之美、崇高之美,進一步營造文藝界見賢思齊、崇德尚藝、奮發(fā)有為的良好態(tài)勢,不斷發(fā)現(xiàn)、培育和推出當代優(yōu)秀文藝工作者與文藝界先進典型,中國文聯(lián)近期啟動“藝苑百花”項目。從今天起,本報特別開設“藝苑百花”專欄,刊發(fā)深度報道,同時在新媒體平臺推出多媒體報道,深入挖掘優(yōu)秀文藝工作者的動人故事,充分展現(xiàn)他們愛黨愛國的崇高理想、追求卓越的藝術創(chuàng)造、扎根生活的精彩實踐、感人至深的善行義舉。今天推出的是中國音協(xié)名譽主席、中國文聯(lián)榮譽委員、著名作曲家趙季平,敬請關注。
無論是石破天驚的“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還是氣勢磅礴的“大河向東流” ;無論是享譽世界的電影《黃土地》 《紅高粱》 《大紅燈籠高高掛》 《霸王別姬》 ,還是經(jīng)典電視劇《水滸傳》《大宅門》 《喬家大院》的配樂;無論是《第一交響樂》 《第二交響樂——和平頌》 ,交響詩《霸王別姬》 、交響音話《太陽鳥》 、交響組曲《喬家大院》 ,還是大提琴協(xié)奏曲《莊周夢》 ,民族管弦樂《慶典序曲》 《古槐尋根》 ,管子協(xié)奏曲《絲綢之路幻想組曲》以及舞劇《大漠孤煙直》 、陜北秧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 、交響京劇《楊門女將》 、室內(nèi)樂《關山月》等等,這數(shù)不清的美妙旋律與經(jīng)典作品,都出自中國文聯(lián)榮譽委員、中國音協(xié)名譽主席、著名作曲家趙季平。
讓中國音樂走向世界,讓世界認識中國音樂,趙季平是先行者。1996年初,作為唯一一位受邀亞洲音樂家,趙季平赴瑞士參加第二屆國際電影音樂節(jié)。推薦趙季平參加音樂節(jié)的是日本著名作曲家武滿徹。音樂節(jié)上,兩屆奧斯卡金像獎得主、美國著名紀錄片導演阿蘭·米勒率攝制組拍攝了紀錄片《音樂家趙季平》 。 《音樂家趙季平》中這樣說道:“趙季平是最具東方色彩和中國風格的作曲家。 ”“最具東方色彩和中國風格” ,也正源于趙季平一直所堅信的—— “你必須愛你自己的東西,你就是要用自己的東西去征服世界” 。
西安音樂學院院長王真曾評價趙季平的音樂是“捧起了一抔陜北的黃土,握在手中,生生地把它攥出了一滴油” 。正如趙季平幾十年來深深扎根泥土、深入傳統(tǒng)文化一樣,他的作品中處處流淌著民族的血液,傳承了真真正正的中華氣質。而正是他的人生經(jīng)歷和藝術沉淀,造就了我們所聽到的曲曲佳作,傳遞的是撼人心魄的力量,更是圓融通達的民族情懷和充盈其中的文化自信。
一、文化自信說到根兒上是愛自己的東西
趙季平經(jīng)常做的功課是一邊采風,一邊鉆研國內(nèi)外音樂大師的總譜,細心研究他們的音樂語匯和創(chuàng)作技巧!耙皇稚煜騻鹘y(tǒng),學習民間藝術;一手伸向世界,借鑒國際音樂的優(yōu)秀成果,這就是我今天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我要用中國音樂的‘母語’與世界對話。 ”趙季平不止一次地這樣袒露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路,并以其身體力行影響到了其他作曲家。
●中國藝術報:可否談一談您的新作品和最新的工作狀態(tài)?
◎趙季平:十八大以后,尤其是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發(fā)表重要講話以后,我的創(chuàng)作力度還是比較大的。2014年以后我到南海,帶著團隊寫了以海上絲綢之路為主題的民族交響樂組曲《絲路粵韻》 ,共七個樂章,引起較大反響。不僅在國內(nèi),而且到美國和海上絲綢之路沿線的一些國家去演出。
隨后我又帶了一個團隊寫了九個樂章的交響音畫《大秦嶺》 。這個緣起,是2014年初,習近平總書記到陜西視察,他指著大秦嶺說,大秦嶺是中華民族的脊梁。在習近平總書記的號召下,我覺得應該深入下去,尤其年輕人,真是感覺到下去和不下去是兩回事。到生活中去,那些感受和積累不斷發(fā)酵后就會從量變到質變,創(chuàng)作時就會自然而然產(chǎn)生很多藝術上的化學反應。
之后,我又和國家大劇院合作。從去年開始,寫了《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 。創(chuàng)作這個作品歷時一年,但醞釀近十年。我本著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的指導思想去創(chuàng)作。去年10月10日在國家大劇院首演。令我感動的是首演后觀眾反響非常強烈,懂音樂的、不懂音樂的都很喜歡。接著國家大劇院就帶著這個作品到北美巡演,很轟動,外國聽眾也很喜歡。
●中國藝術報:您的《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時長是多少?
◎趙季平:時長20分鐘,它是一個單樂章的協(xié)奏曲。我還是想寫出來好東西,要融入中國風格,這就是我常講的,你的音樂是中國人的音樂,中國的語言,技術可以兼收并蓄,然后融會貫通,變成自己的語言,用自己的語言和作品與世界對話,讓其他國家來學我們的東西。這是我很強烈的意識,這就是文化自信。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文化自信,我心里面感到非常溫暖。文化自信說到根兒上是愛自己的東西,我們老講自信,你不愛,怎么自信?你老覺得外國的好,怎么自信?
現(xiàn)在好多年輕人對自己的民族音樂不屑一顧。我到西安音樂學院當院長時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頗為嚴重。我讓作曲系的學生一開始都得學民歌,都得到生活中去。我是從小愛得發(fā)狂,骨子里面流的血就是自己愛的這些東西。但是西方音樂我也喜歡,也鉆研,到現(xiàn)在我一有閑暇還在分析很多國外的經(jīng)典。我常常為一些法國的、英國的、俄羅斯的、德國的作曲家天才般的創(chuàng)作,從心里為他們鼓掌。我們也需要這種天才般的東西。
我們已經(jīng)進入新時代,我們的科技,我們的高鐵、航天、深潛,那真是國際領先,但是我們的文化要跟上。文化不跟上的話就和這個新時代太不相稱了,也和老百姓的需求不相稱。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和中國文聯(lián)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對文藝工作者提出新的、更高的要求。但是說一千、道一萬,光表態(tài)不中用,得坐下來,靜下心去創(chuàng)作。
交響音畫《大秦嶺》演出現(xiàn)場
二、希望有更多中國作曲家的作品 能讓外國演奏家認認真真學習
趙季平認為,音樂創(chuàng)作不僅要注重技術層面,也要注重文化內(nèi)涵。趙季平創(chuàng)作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莊周夢》首演時,著名大提琴演奏家馬友友做了特別的研究和藝術闡釋。更令他意外的是,比利時皇家音樂學院一位教授在比利時和中國都演奏了這首曲子,美妙得難以形容。趙季平認為,“走出去”一定要有文化檔次,一定要讓外國人看到中國文化就肅然起敬。
●中國藝術報:十年時間醞釀,一年時間準備,最后成形這部20分鐘的《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 ,您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在整個融會貫通過程中的一些碰撞,有沒有遇過一些“坎兒” ,覺得這個地方可能過不去了?
◎趙季平: 《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有一個大的結構,因為它是一個大作品。幾個主題必須很棒,主部主題要很有魅力,副部主題一個快板主題要有靈性,結構要符合這個時代聽覺上的需求。作品出來之后,要能立得住。不能支離破碎,我們很多問題的癥結就是支離破碎,就是創(chuàng)作者坐不住,想一出是一出地寫,那不行!要經(jīng)得住分析,在寫的過程中就要反復推敲。
我們這一代人還是有傳統(tǒng)的情懷,要在作品里體現(xiàn)出時代感。那我要表達什么呢?是一種大愛情懷,人類最終還是追求和平。 《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副部主題就是對這種大愛的追求,到展開部它是有一定的波瀾、轉變、忐忑,愛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最后轉入到主部主題的那種輝煌,那也是一種愛的終極追求。首演后我挺高興,我看著很多人含著眼淚在聽,就是被打動了,都是我不認識的人。所以我們應該靜下心來寫好作品,不要演一次擱那兒了,無人問津。
●中國藝術報:您曾寫過管子協(xié)奏曲《絲綢之路幻想組曲》,30年后這部作品的演出頻率都是相當高的,包括您的不少交響樂作品以及民樂作品也是久演不衰,這與您的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思考方式以及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密切相關。
◎趙季平:說起《絲綢之路幻想組曲》 ,有一個法國薩克斯演奏家,花10年時間研究,把這首作品里中國傳統(tǒng)的管子移植到薩克斯上。他把那些小音和滑音全弄出來了。那是他認認真真在研究、學習。我就希望有更多中國作曲家的作品,能讓外國演奏家去認認真真學習,認認真真分析,然后在世界上演奏。這才叫中國文化走出去了。什么時候國外的音樂學院教學譜例中間也有中國作品,就好了。中國的文化真正走出去,是要進入外國人的心靈,要讓他們尊重中國。這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這需要幾代人去努力。
三、一個猛子在民間音樂中扎下去
趙季平從小就有音樂天賦。小學三年級就在鉛筆盒里放了張寫著“長大要當作曲家”的紙片。1961年,他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西安音樂學院附中。1964年,又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西安音樂學院,開始學拉二胡,并在樂隊中擔任打擊樂手,第二年跟郭石夫、屠冶九、饒余燕等老師學作曲。1970年夏天,趙季平從西安音樂學院畢業(yè),分配到陜西省戲曲研究院,一個猛子在民間音樂中扎下去。
●中國藝術報:可否說說您從藝的初心?
◎趙季平:我從小就熱愛音樂,小學三年級就立志要當作曲家。那時家里條件差,我們家七個孩子,我父親還養(yǎng)了三個學生在我們家,三個學生后來都是大家,其中包括黃胄。所以還想有鋼琴,那不是做夢嗎?
我小時候一聽見鋼琴聲就走不動,就趴在人家窗戶那兒聽,一聽就忘了回家。另外喜歡蹭戲,聽京劇、聽豫劇、聽秦腔,一般孩子不喜歡這些東西,但我就喜歡,聽到這些心里就有一種沖動。我記得第一次聽交響樂隊的演出是在西安聽德累斯頓樂團的演奏,那時我就幻想著能寫大合唱交響樂,夏天中午躺在涼席上滿腦子想的都是大合唱。
我是1961年到的西安音樂學院附中,廢寢忘食地學習。我發(fā)現(xiàn)聲樂系琴房經(jīng)?罩形绯酝觑堃院笪揖团艿铰晿废登俜烤毲,從中午一點開始,練著練著天都黑了。從附中到本科,到本科大二時開始“文革” ,我自己在琴房里面聽東西!拔母铩逼陂g我們也沒有間斷自學,而且我們還盡自己的能力來保護老師。
●中國藝術報:您畢業(yè)分配到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對于一心想當作曲家的您來說會不會有心理落差?
◎趙季平:畢業(yè)分配,那時很艱難。我們班作曲三個人,一個分到榆林,一個分到咸陽,我留在了西安的陜西省戲曲研究院。我當時不太高興,我父親對我說,“你去,你好好地向民間音樂學習,那對你大有好處” 。后來如果不是調(diào)我到陜西歌舞劇院去當院長,我還會待在那兒。在那里的21年,對我的民間音樂的積累是不得了的。一路走來,我就是“兩手” :“一手”就是生活,俯下身子向民族音樂學習;“一手”就是外來的技術,要好好地去學,然后再融會貫通,這個過程也很艱難。所以當中國作曲家不容易。
●中國藝術報:為什么不容易?
◎趙季平:因為中國沒有成體系的理論,我們要學別人的理論,然后結合中國特色變成自己的語言,這是一個“化”的過程。但對藝術家來說,融會貫通談何容易?你要對自己的音樂無比熱愛,要有文化自信。同時,要對外來的東西深入學習,然后結合起來,但又不能一結合就變成外國的了。結合以后要變成中國的,把它真正“化”為中國的。
趙季平帶領陜西作曲家群體到秦嶺創(chuàng)作采風
四、寫影視音樂也是一場革命
趙季平與電影音樂的“初戀”是從為《黃土地》配樂開始的。從那以后趙季平逐漸成為電影音樂炙手可熱的專業(yè)戶。上世紀80年代初起,趙季平在短短的十余年間,曾經(jīng)為近50部電影創(chuàng)作音樂,其中20余部在國際、國內(nèi)的電影節(jié)上獲獎。張藝謀曾評價,談及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中國電影音樂的歷史,不能不說到趙季平,它代表了這個階段的電影音樂,他是這個時期的里程碑和巨匠。趙季平認為,電影音樂并不是電影的附屬品,而是表現(xiàn)電影靈魂的非常重要的手段。
●中國藝術報:您的影視音樂很多用的戲曲、民歌素材,像《紅高粱》《黃土地》里面的音樂,那種蓬勃和野生的狀態(tài),真的是通過您深入采風過程中親手挖掘出來的。
◎趙季平:影視音樂跟純音樂不一樣。影視有時間限制,需要你在很短時間里充分展現(xiàn)才華。我的經(jīng)驗是,到民間去,耳朵要極為敏銳,要善于捕捉,有些不起眼的東西,一般人會覺得那沒有什么,但你要有感覺的話,就能化腐朽為神奇。采風,你要會“采” ,耳朵要好,善于發(fā)現(xiàn)好的東西。有些人去了回來還是寫不出來,就是敏感性不夠。
●中國藝術報: 《黃土地》 《紅高粱》這“一黃一紅”不僅是陳凱歌、張藝謀的電影成名大作,也是您影視音樂創(chuàng)作特別重要的一章。
◎趙季平:我第一部電影音樂就是《黃土地》 。1984年元月2日,我們就下去采風,很艱苦。我發(fā)現(xiàn)陳凱歌導演的視角,不得了。第一天到了延安,我跟凱歌一個房間,我早早就睡了,凱歌一直在那兒寫,等我睡醒了,他就給我念他寫的隨筆,寫得真好。當時我腦子里就是鏡頭感。后來我又跟張藝謀在一個房間,他隨時帶著厚厚一摞卡片,都是對經(jīng)典電影鏡頭的研究。他那不是一般的研究,他關注的是鏡頭好在哪兒?他要拍的話怎么處理?他說自己是攝影,但未來要當導演,他希望他執(zhí)導的第一部片子我能幫他,我說沒問題。這就是后來的《紅高粱》 。
《紅高粱》開拍前我們到魯西南采風。從青島坐著罐子車到高密,從高密再坐手扶拖拉機到水庫小學,到那兒采風,聽地方戲,最后寫的是《顛轎曲》 《酒神曲》 《妹妹大膽往前走》 。我們當時完全是一種叛逆式的寫法,根本就不遵從一般規(guī)律,從攝影到音樂的寫法,以前的電影里沒有過,它是一次徹底的革命。藝術還是要創(chuàng)新的,不創(chuàng)新不行,創(chuàng)新需要逆向思維,別人這樣做咱們就不這樣做,肯定有路,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我們要走一條新路。后來《菊豆》 《大紅燈籠高高掛》《霸王別姬》寫法都不一樣。一直到《一九四二》 《孔子》 ,我的創(chuàng)作理念一直這樣,包括電視劇《水滸傳》 《大宅門》 《喬家大院》 ,都是濃郁的地方風格。 《秋菊打官司》里我就用了碗碗腔,只用四件樂器,特有意思,這就是作曲家主觀意識退到幕后,讓民間的東西發(fā)揮到極致,紀錄片式的寫法。
●中國藝術報:您那時做《紅高粱》 《黃土地》的音樂,是不是有藝術家互相的打動或者是互相的影響?
◎趙季平:凱歌的那種思維、藝謀的那種思維和我的思維這種碰撞,那叫“風云際會” ,這一代人藝術追求上的一種火花的碰撞,這種碰撞,真是不容易。
●中國藝術報:三十多年的影視音樂創(chuàng)作,您遵循的原則和標準是什么?
◎趙季平:必須在中國的影視作品中用中國自己的音樂,使中國自己的語言和中國自己的故事相得益彰。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要無定規(guī),要有逆向思維。我們現(xiàn)在太多的都是模仿,太缺乏創(chuàng)新了。創(chuàng)新不是胡整的,有自己的根兒,特別是我們民族的根兒。
五、“父親趙望云至今依舊是我心目中的一座高山”
從趙季平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一種通過小音符表現(xiàn)大時代、展示民族性和時代性的理念。如同其父——長安畫派創(chuàng)始人趙望云的畫作一樣,趙季平也是常常通過一個小的畫面展示大社會。在趙望云的畫作中,題材可能就是一匹小毛驢、一個戴斗笠的農(nóng)夫、一間茅草屋,畫筆很簡單,但是含義很豐滿、十分接地氣,甚至達到滿堂彩的表現(xiàn)。也正如同趙季平的總譜總是寫得簡簡單單,但聽覺上十分充實、富有層次。
●中國藝術報:您父親趙望云先生對您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趙季平:我父親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他的人格。每每看到父親的真跡,我覺得他真是我心中的一座高山。他人正,善良,對人好,藝術上又有自己的追求。有很多人研究我父親上世紀30年代的作品,他那么年輕就充滿銳氣。當時都是古代山水,但是他直接面對現(xiàn)實,他是一個大膽的革新者。那種闖勁我看了以后都覺得真不容易。
他有他的藝術思想。他就是面向平民,面向勞動者。我們現(xiàn)在提倡到生活中去,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這樣踐行了。多艱苦啊,坐個牛車,到祁連山一線、到新疆寫生,一走就是半年。他那種藝術上的追求是一種信仰。他有信仰!他就是熱愛大好河山、熱愛國家、熱愛民族、熱愛藝術,所以他深入下去了,義無反顧,吃再大的苦也是一種樂。他的這種美學觀和價值觀對我影響特別大。我父親美術方面的藝術觀,在我音樂里是延伸出去的。
我父親為人善良,絕不害人。他受再大的苦,也不給家里人渲染自己的痛苦。“文革”期間有次他早晨六點就被拉去游街,晚上九點半才回來,他笑著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今天挨斗的時候我睡了一會兒,等我醒來的時候一看刮風了,我那個牌子上原來是“反動學術權威,老右派,黑畫家,趙望云” ,最后上面都吹掉了,就剩下“畫家趙望云” ,他這么一說大家都笑了。實際上有打他的、踢他的,他不說,就把這段一說,全家人就放心了。我大嫂是歸國華僑, 1976年,她因為受苦受了這么長時間,想回東南亞去,你知道我父親說啥?他說,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不能走,要愛自己的國家!
印象中父親沒打過我,就是踢過我一腳,你知道為啥?說來也可笑,陜西省美協(xié)門口有一棵大樹,是杏樹,那個杏不錯,有一年上面結著黃杏,都這么大,到那兒我就心癢癢。有一天看沒人,我就拿石頭子扔,父親從旁邊那個畫室出來了,咣!踢我一腳,說,公家的東西不能動!就這一句話,受用一生啊。
與人為善,對祖國的熱愛和對人民的信任,父親的這些品質對我們這些后輩影響很大。我就用這些東西教育我的兒子趙麟,說你看你爺爺那時候,那么艱苦都在祁連山畫畫,現(xiàn)在可以坐飛機到蘭州,你總能到祁連山去深入生活吧。趙麟去了三個月回來,寫了大提琴與笙的器樂協(xié)奏曲《度》 ,由馬友友和吳彤與紐約愛樂樂團首演,演完以后很轟動。我就對他說,你看,深入下去和不深入就是兩碼事。
●中國藝術報:您對趙麟的音樂創(chuàng)作會有一些什么樣的提示?
◎趙季平:他現(xiàn)在都是自己弄。他有一些重要的作品,寫完以后他會說“爸,你聽一下” ,我聽完以后一般不會指手畫腳,頂多就是商量,提一些可能性。他們年輕人的手段更多,交響樂隊、電聲這一塊拓展得很寬了,這都不錯,其實跟他交流更多的是藝術觀。
我一直堅持我的這種東西,既要讓老百姓喜歡,也要有滿滿的學術含量。而這種學術含量是可以傳下去的。要形成自己的東西,慢慢形成風格和體系。我知道我走的這條路,一直在堅持,沒有變。其他東西再熱鬧,我不理,我堅持我的。
●中國藝術報:您父親的三個學生曾經(jīng)跟你們一塊生活。能把學生帶到家里面跟孩子一塊養(yǎng),這在現(xiàn)在不可想象。
◎趙季平:那是1943年,先來的是黃胄,當時他在西安,他跟他姐在一起,生活很艱苦。我父親一看,這孩子很有才華,領到我們家去,就變成我們家一個成員了。后來,又來了方濟眾和徐庶之。我們都叫哥。這一家子,十來口人,全靠我父親一年辦兩次畫展。把畫賣了,把糧食存好,夠一家子吃,然后我父親就下去寫生了,帶著學生,到甘肅、青海、新疆寫生。我就出生在甘肅平?jīng)觯?1944年父親帶著母親,還有黃胄,在平?jīng)鰧懮,一直?月份把我生了。
父親的這三個學生后來都很了不起。黃胄創(chuàng)立中國畫院,方濟眾創(chuàng)立陜西畫院,徐庶之創(chuàng)立新疆畫院,全部成才而且還是“大家” 。父親這種理念,對孩子的這種教育,真是了不起。我大哥趙振霄是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他是中央音樂學院第一屆專家班的大提琴高材生。我三哥趙振川現(xiàn)在是陜西美協(xié)名譽主席。我是老四,是作曲家。老六趙振陸也是國畫家。老七趙保平是西安音樂學院管弦系主任。可以說每個人的世界都很精彩。
六、始終沒離開故土,是喜歡西安的“靜”
在村頭、在田間、在山坡上聽民間藝人唱戲、唱歌,成為趙季平津津樂道的美好回憶。如趙季平所說:“民歌本身就是在這樣看似貧瘠的土地上,生發(fā)出的一種從心底流淌出來的歌,它有愛,有恨,有對生活的贊美,這些感觸都是從我深入農(nóng)村和當?shù)乩习傩諟贤ㄖ行纬僧a(chǎn)生的。在藝術上,我與民族音樂的血脈貫通了;在情感上,我與普通百姓和人民的心緊緊相連,我知道他們想什么,需要什么。這些情感成為我所珍視的,并且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來。 ”
●中國藝術報:“根脈”是您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堅守的。您一直沒有離開西安,沒有離開大秦嶺。原因是什么?
◎趙季平:根本原因就是西安文化底蘊深厚,而更重要的是我覺得西安特別靜;氐轿靼,回到我創(chuàng)作的那個地方,我不會受干擾。我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上午,而且我上午寫東西特出活。我上午原則上手機不開機,就寫我的東西,我沒別的雜念,就靜著心寫。我說要靜下心來,要去掉浮躁,甘于寂寞,西安有這個條件。一到西安我就覺得心靜了,這個地方,很神奇。它既有深沉的歷史積淀,又有讓人安定的磁場。
●中國藝術報:是不是有一種故土難離的感覺,生于斯長于斯,包括父輩也在那里?
◎趙季平: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我父親在西安待了半輩子,一直在開拓大西北。我覺得我的美學觀和藝術觀是他藝術觀這棵樹上的一個枝子。黃胄是一枝子,方濟眾是一枝子,我也是一枝子,趙麟也是。做藝術最終要做人,正是因為人格的魅力,才造就了學生和孩子們能夠長久地往前走。
前一陣,我的侄子跑來跟我談藝術,拿著他的畫給我看,我們就在那兒討論,就形成一個氛圍。我想這種東西是延續(xù)下來的。我父親作品全國巡展前一陣在上海舉行,我侄子去了以后全天就在那兒看,這是原作,不易看到啊。他一坐一天,就在那兒琢磨。他說:“我看著我爺爺?shù)漠嫞X得那畫里面有故事。 ”我說這就對了,你這種感覺就跟我的感覺一樣。當年我看著父親畫的畫,我就老覺得里面有音樂,有節(jié)奏,我寫《絲綢之路幻想組曲》就是從這里面走出來的。后來陳凱歌他們說, “季平,你畫面感好” 。我說可能就是從小在我父親旁邊,老看的原因。
七、我們要走向世界,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
陜西作曲家群體作為一個文化現(xiàn)象的存在與影響,在于這個群體有一個統(tǒng)一的價值取向而區(qū)別于國內(nèi)其他作曲家。趙季平有眼光、有膽識,沒有單純地停留在作品上,而是把作曲家當朋友、親人一樣拉在一起,擰成一股繩。作為旗幟性的人物,趙季平以鮮明的學術態(tài)度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思想影響并形成了陜西作曲家群體的思想基礎。
●中國藝術報:陜西作曲家群體也是特別值得說的現(xiàn)象。這個群體中上世紀40年代、 50年代、 60年代、 70年代出生的都有,這幾代音樂家能夠在一塊,去做主題創(chuàng)作,很罕見。
◎趙季平:今年我74歲了,我也要往下傳。我們要走向世界,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所以寫《大秦嶺》我就組織了老中青幾代人一起下生活,一起創(chuàng)作。這樣下去是有意識的,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要討論,在采風的時候要講藝術觀點,講如何學習民間音樂,如何敏銳地發(fā)現(xiàn)哪些東西很好。這些都是潛移默化的東西。
現(xiàn)在像趙麟、楊一博這些70后作曲家,包括一些80后的,我特別喜歡這幫年輕人,他們很有才華。要關注這一幫優(yōu)秀的年輕人,多鼓勵他們,關注年輕作曲家的成長。演奏家的平臺太多了,要善于發(fā)現(xiàn)優(yōu)秀的青年作曲家。
●中國藝術報:現(xiàn)在這些青年作曲家技術功底相當厲害。
◎趙季平:相當好!我說你們現(xiàn)在有技術,但是你們現(xiàn)在沒有語言,你們還需要“化” 。你們語言跟不上,你們沒有“化” ,會影響你們的發(fā)展。我說你們要記得,要到生活中去,要去民間學習。
●中國藝術報:您覺得他們現(xiàn)在缺少的是什么?
◎趙季平:缺少的就是生活,就是自己的語言。我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有一個作曲博士,給我當助手,他就跟我吐露真言,說痛苦得很,寫東西沒有語言,他聽不出哪一個東西是他寫的,聽完以后都差不多。趙麟小的時候,他媽媽和我都在樂池里面待著,坐在那兒看秦腔,所以趙麟現(xiàn)在對秦腔熟得很,他就有這樣的語言,你沒有就不行。你要泡京劇,泡豫劇,要會唱,要聽大量的民歌。譚盾這方面很厲害,還有郭文景,雖然搞現(xiàn)代的東西,但骨子里面還是民族的東西。年輕一輩就缺少這種積累。他們積累起來,大有可為,中國今后的幾十年,就是他們的舞臺。(中國藝術報記者:張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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