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盾:世界音樂史還沒有談中國音樂將是中國音樂家的恥辱
譚盾指揮“臥虎藏龍”音樂會。
幾天前,在國家大劇院上演的“臥虎藏龍——譚盾與中央民族樂團音樂會”上,譚盾的指揮棒不只面向樂團,還轉向觀眾。在第一曲《風與鳥》演奏之前,譚盾邀請演奏家和觀眾用手機掃描一個二維碼,獲取一段“鳥鳴”音頻,并將手機音量調(diào)至最大。然后指揮觀眾播放手機音頻與樂團互動。燈光關閉,幾百個手機屏幕變身黑夜中的點點星光,音樂廳瞬間成“鳥林”,一部活色生香的“手機交響樂”誕生了。這不是譚盾的第一次創(chuàng)新。2001年,他因創(chuàng)作電影《臥虎藏龍》音樂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音樂獎,在這部使其聲名遠播的電影中,他讓馬友友將大提琴拉出了二胡的聲音。7月18日—29日,國家大劇院拉開“漫步經(jīng)典系列音樂會”大幕。為這場全球古典音樂盛宴熱身,自然少不了長年游走于東西方文化的譚盾。在一場“藝術沙龍”上,譚盾一身黑衣白褲亮相,不知是否想表達陰陽太極。借著世界杯的熱度,他聊起小時候被學校的足球隊和樂隊都看中了。但老師對他父母說:你們的兒子不要再踢足球了,他是為音樂而生的!敖Y果,我沒踢成球。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交響樂隊的小提琴、大提琴,不就是足球隊里的中鋒、前鋒嗎?”譚盾對《環(huán)球時報》記者說,“交響樂團跟體育團隊真的是一種人類現(xiàn)象,不只是競爭,更多的是人類文化的分享!
音樂是一種情感的語言
環(huán)球時報:您參與過多部電影音樂的制作。音樂對于電影和生活來說意味著什么?
譚盾:音樂在電影里有一個特殊功能,就是所謂“字幕語言”。講故事的時候,有的地方語言不一定能講清楚,這時要特別借助于音樂。比如,《臥虎藏龍》里,李慕白(周潤發(fā)飾)實際上喜歡玉嬌龍(章子怡飾),玉嬌龍也喜歡他,但中間較著勁兒,兩個人針鋒相對。導演李安就對我說:“你可不可以用音樂告訴觀眾,他們兩個人相愛了,但我不能說,我說了人家會恨死我的!庇幸馑及桑恳魳,就是形斷意不斷。所以,我覺得音樂是一種情感的語言。英國披頭士樂隊哪首歌流傳最廣?就是《Hey Jude》。2012倫敦奧運會就用它做了開幕曲。當年約翰·列儂與小野洋子結婚后,約翰·列儂和前妻的5歲兒子得了憂郁癥。為了救這個孩子,樂隊全員出動寫了這首歌。沒想到,一個給孩子的歌卻讓全世界聽上了癮。今年正好是這首歌創(chuàng)作50周年。所以,無論我們做這樣的音樂創(chuàng)舉或那樣的原創(chuàng),音樂還是一定要回歸情感的描述。
環(huán)球時報:據(jù)說,中國的音樂學院對于二胡等民族樂器的教學手段偏向于西方,這是否會導致民樂傳統(tǒng)的丟失?
譚盾:我當初留學時,父親對我說,不要老講英文,英文講多了什么都忘了。我說,如果把中國老祖宗的東西傳到全世界,我英文不講好怎么傳?其實,藝術門類里有很多東西,東西方可以互相借鑒。比如,無論跳民族舞還是爵士舞,上來都是先學芭蕾的訓練方法,這是一種科學的身體展示。西方的現(xiàn)代美術也經(jīng)常用中國“大象無形”的理念。科學跟藝術是一對孿生姐妹。劉天華之所以成為劉天華,就是因為他把很多小提琴技術改成二胡技術,使二胡有了嶄新的生命。民族音樂也可以有不同的訓練方式,我覺得這不是問題。最重要的還是看個人理解和個人目標。越多元化的學習,越能成就個性化發(fā)展。小孩的教育一定要多元,我們對小孩的教育最重要的一條是給他選擇,而不是教他怎么做。天才是怎么出來的?全是自我的選擇。
越古老的東西越要用新東西去帶動
環(huán)球時報: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如何創(chuàng)新才是對的?
譚盾:真正的創(chuàng)新要在最大的平臺上做,比如教育、新理念或體系的創(chuàng)立、新市場的開拓,至少這三個層面都需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新,一定離不開一個更加廣闊的、對于真正新意的理解。越古老的東西可能越要用新的東西去帶動它。越原始的、傳統(tǒng)的、根基舍不得的東西,越要用科技的東西去擁抱它。當科技擁抱傳統(tǒng)的時候,未來就會產(chǎn)生。所以,我覺得這個“新”也有“心”的意思,內(nèi)心的“心”和嶄新的“新”,這兩個東西要連在一起。
環(huán)球時報:您在音樂實踐上做過不少創(chuàng)新,但有人認為您的音樂“觀念大于內(nèi)容”。您對這種爭議怎么看?
譚盾:我的觀念的實行,永遠是要用最最美麗的旋律和最最動聽的音樂去承載。你要讓平臺說話,因為自己有時也會有一些困擾。比如,他們會不會覺得你的節(jié)奏太強?這些從來不聽節(jié)奏的人,一定會覺得你節(jié)奏性太強。還有人會不會覺得你的旋律要有更多民歌?也許他聽的器樂不夠,而且我們也不一定做民歌,可以把民歌演化成交響樂,不就像貝多芬把德國民歌演化成《歡樂頌》一樣嗎?我覺得一方面要執(zhí)著,堅持自己的信念。另一方面,有時聽聽不同聲音也蠻好的,雖然不一定所有人都是對的,但你可以從不同的方向看到自己。不過,有一點我很自信,就是我自己認定的方向、觀念,我會一直走下去。而且,我覺得藝術就是要觀念取勝,要有大的格局。
中國音樂市場一定是未來希望
環(huán)球時報:根據(jù)您對東西方文化的理解,中國音樂如何才能“走出去”?
譚盾:我覺得“中國音樂走出去”,一是要進入西方市場,二要進入西方的教育體系,三是要讓西方的東西進來。文化不交流就不能普及,也不能進入別的國家。之所以“絲綢之路”有意思,“一帶一路”偉大,就是因為可以做到你進來,我出去,一定要交流才可能興旺自己。但是,為什么有的東西普及不了,去不了外國?而為什么中國幾千年前的東西如禪宗思想、陰陽太極,在外國就那么興旺?因為它們有一種共通的哲學能量。也就是說,這個東西雖然是你創(chuàng)造的,但有人類的共通性,讓其他民族的人也覺得它是驅(qū)動力,就很容易進入西方的教育體系。
環(huán)球時報:在西方,古典音樂愛好者大都是老人,很多小孩都不學鋼琴了。而在中國,古典音樂的觀眾群體普遍年輕。“歌劇之王”多明戈曾表示,中國有可能拯救古典音樂市場。您如何看中國音樂市場的未來?
譚盾:這個關注很有意思,你說的情況也是對的。中國到底是不是未來音樂的市場?我覺得是的!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聲音。中國是一個非常浪漫的民族。中國人可以聽雪,這是什么情懷?中國人說“大音希聲”,在國外索性我就直接這么翻譯:最宏大的聲音只能在安靜中聽到。他們覺得很偉大。中華民族的偉大之處在于,心里的世界非常大,可以裝很多東西。禪就是自己對自己說,就像打高爾夫自己跟自己比一樣。作為中國作曲家,我覺得西方的世界音樂史寫得不公平,都是西方幾百年那一套。為什么不寫中國的、東方的?兩百多年前,巴赫發(fā)明了十二平均律。而早在2400年前,中國的編鐘就已經(jīng)有十二音了。一千多年前,敦煌壁畫上的樂隊已經(jīng)上千人了。西方的古典音樂是用和弦和樂音的物理組合創(chuàng)造出流暢、緊張、舒緩。中國的音樂在空氣里、水里、詩歌里,中國音樂是信天游,是敦煌,是儒釋道,是一種有機體系。中國音樂是一人一琴一天地。一把古琴就是一個千人樂隊。所以,我覺得中國音樂市場一定是未來的希望。
從目前中國音樂教育的規(guī)?,非常了不起。但也有一個現(xiàn)象令我非常擔憂,中國的大學越建越多,真正的教授越來越少。如果我做一個稱職的教授,一定要讓我們的心靈獲得自由。只有在最放松的狀態(tài),才可以讓想象力乘著音樂的翅膀自由飛翔。另外,中國的音樂會很多,但我們的原創(chuàng)歌劇、原創(chuàng)交響樂有幾個是可以讓世界管弦樂團作為21世紀中國學派的代表作來演奏的?我一直想把中國古典音樂學派立起來,但這不是容易的事。音樂最難突破的是在作曲風格、指揮風格、詮釋風格上。此外,成就一個音樂大國,要開多少音樂學院、多少音樂廳?需要多少家庭的投入?家庭和國家的教育要重新整合,還涉及到對中國哲學基礎的研究以及中國音樂家的拓展。其實,這是一個民族的事。再過一百年,如果古典音樂還沒有中國學派,如果世界音樂史還沒有談中國音樂的美學,我覺得作為一個音樂家來說,是非常恥辱的。這也是為什么我要用畢生的精力去奮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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