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將人性維度首次帶入音樂”
交響曲(Symphony),一種大尺度、多樂章、長時間并交由大型管弦樂團演奏的“純器樂”作品,一直被視為音樂中最具精神高度和技術(shù)含量的高端體裁品種。交響曲之于音樂,猶如長篇小說之于文學,或大型壁畫之于美術(shù)。而交響曲獲得如此顯赫的皇冠地位,為其加冕的音樂家不是別人,正是——貝多芬(1770-1827)。
在貝多芬手中,交響曲的寫作數(shù)量呈“斷崖式”的下降:一生只完成交響曲九部。之前,作曲家寫作交響曲常常數(shù)量巨大,如海頓(1732-1809)寫有104首交響曲,莫扎特(1756-1791)寫有四十余首。其他一些小有名氣的18世紀作曲家,交響曲寫作同樣高產(chǎn),如喬萬尼·薩馬蒂尼(1700-1775)寫有近八十首,約翰·施塔米茨(1717-1757)寫有七十余首,其子卡爾·施塔米茨(1745-1801)寫有近六十首,克里斯蒂安·卡納比希(1731-1798)寫有逾七十首,克里斯托夫·瓦根塞爾(1715-1777)寫有六十余首,卡爾·迪特斯多夫(1739-1799)更是達到了一百二十余首之多……
交響曲到貝多芬這里,寫作數(shù)量為何急劇減少?原因顯而易見:規(guī)模加大,難度增高,形式與內(nèi)涵的復(fù)雜度均空前提升。一句話,以質(zhì)量換數(shù)量。對于貝多芬的直接前輩海頓與莫扎特,交響曲由于主題的精煉、思維的縝密、技巧的多樣與結(jié)構(gòu)的工整,儼然已是考驗作曲家才思與技藝的試金石。至貝多芬,上述交響曲的古典標準不僅依然保持,而且被進一步放大和抬高至前所未有的水平。僅提一個客觀指標:貝多芬交響曲中一個充分延展的樂章,其演奏時間長度即相當于前人交響曲的所有四樂章之和。寫作交響曲,自貝多芬之后成為作曲家必須全力以赴的艱苦勞作,它要求某種“嘔心瀝血”的高強度投入,“為伊消得人憔悴”,以至于從19世紀至20世紀初,交響曲創(chuàng)作中居然出現(xiàn)了“9”的神秘魔咒——幾乎無人寫作交響曲終其一生能超過九部!
在增加篇幅規(guī)模和時間長度等外部“形式”尺度的同時,貝多芬交響曲的“內(nèi)容”密度和厚度必然被陡然強化。德國著名哲學家叔本華(1788-1860)曾對貝多芬交響曲的表現(xiàn)力贊嘆不已:“一部貝多芬的交響曲展現(xiàn)出最極端的混亂樂音,但其基礎(chǔ)卻是最完美的條理和秩序;我們聽到了最兇暴的搏斗,但在下一時刻卻轉(zhuǎn)化為最美妙的和諧。這是 ‘世界不和諧之中的和諧’(賀拉斯語),是對世界本質(zhì)的忠實、完美寫照;這種和諧就在這變化多端的無邊混亂之中,通過持續(xù)不斷的破壞維持自身。與此同時,在這交響曲中,人類所有的激情和感受都以無盡的曲折幽微同時表達出來:愛情、憎恨、歡樂、悲哀、恐懼、希望,等等。然而這表達卻像是在抽象中進行,沒有個別化和具體化:這是沒有實體的形式,就像是一個沒有物質(zhì)的精神世界。” (《論音樂》)或許在音樂家看來,哲學家談?wù)撘魳返脑捳Z多少有些不著邊際,甚至顯得隔靴搔癢,但就捕捉貝多芬交響曲的精神實質(zhì)而論,似很難找到比叔本華的這番言論更精辟的概括。
經(jīng)過逾百年的反復(fù)驗證,至20世紀上半葉,貝多芬的九部交響大作已成為交響曲“正典”曲庫中雄踞中心的“頂梁柱”,并就此成為衡量一切交響曲藝術(shù)質(zhì)量優(yōu)劣的終極 “法度”。1920年,一位長期旅居德國的意大利鋼琴家、作曲家布索尼(1866-1924)針對莫扎特和貝多芬兩位先輩進行了發(fā)人深省的比較,認為莫扎特“似上帝一般”,而貝多芬則“將人性維度首次帶入音樂”(《論音樂的統(tǒng)一性》)——我個人非常喜愛布索尼的這一著名表述,盡管這可能并不是一個經(jīng)得起史學考證和推敲的嚴謹定論。
在音樂中表達“人性維度”,細究起來,可能并非貝多芬首創(chuàng)。遠至蒙特威爾第、巴赫、亨德爾,近到海頓、莫扎特,“人”的七情六欲,“人性”的方方面面,甚至是“凡人”的喜怒哀樂,已在貝多芬之前的音樂中屢屢出現(xiàn)。但是,貝多芬音樂中的“人性維度”與所有前人相比,似有一個突出的特質(zhì)區(qū)別:即現(xiàn)代感,甚至是“現(xiàn)代性”。人的境況和狀態(tài),在貝多芬這里,體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解放感、自主性和能動性?梢哉f,在貝多芬的音樂中,“人性”第一次完全意識到自身的無窮潛能,“凡人”第一次能夠憑借自身的卓越便可能抵達尊嚴和高貴。“有一種人,出于天性,只能挺起腰桿行走,否則生活便毫無價值。自貝多芬第一次開口表達起,他的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字句都以令人誠服的自信,體現(xiàn)出這種挺拔姿態(tài)與堂皇氣概! (保羅·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樂》)顯然,這種具有強烈現(xiàn)代精神的平等與解放意識,只能來自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之后的現(xiàn)代性感召。就此而言,不妨對布索尼對貝多芬音樂的“質(zhì)性定論”做一點增補——“將現(xiàn)代人性維度首次帶入音樂”。正是出于這種“現(xiàn)代人性維度”,我們現(xiàn)當代人在聆聽貝多芬時,才不會感到他屬于“過去”,處在“早先”時代,而是感同身受,覺得他的音樂與我們自己的生命體驗毫不“違和”,甚至息息相關(guān)。
貝多芬的交響曲在很多時候不僅“首次”將某種現(xiàn)代人性維度帶入音樂,而且將某些人性的極致狀態(tài)“永恒”地刻入樂音鳴響中。似是湊巧,貝多芬交響曲中的“奇數(shù)”系列(一、三、五、七、九)屬于“陽剛”面向,而 “偶數(shù)”系列(二、四、六、八)則偏于“陰柔”。每部交響曲均有自己非常獨特的個性,絕不雷同,但又彼此關(guān)聯(lián),相互映照,形成一條有機而連貫的發(fā)展脈絡(luò)。第五 “命運”(1808,Op.67)和第六 “田園”(1808,Op.68),以及第七(1812,Op.92)和第八(1812,Op.93)是兩對同時創(chuàng)作、但性格相反的“雙胞胎” (留意它們毗鄰相連的作品號。,讓人驚嘆作曲家?guī)捉豢伤甲h的創(chuàng)造性反差。除“第一” (1800)尚屬青年習作之外,余下八部交響曲,均是第一流的偉大杰作,其中三、五、六、七、九幾部則屬于交響曲庫中最高等級的“神品”之列。即便似略遜一籌的“二、四、八”,也有絕佳的示范與細節(jié),如“第二” (1802)首樂章勇往直前的沖擊力量,“第四” (1806)末樂章中“無窮動”節(jié)奏的疾速飛奔(甚至“逼迫”如巴松管、倍大提琴這樣性情遲緩的低音樂器也必須“身手矯捷”。,以及“第八”第二樂章中令人難忘的幽默對答和逗趣玩笑……
至于貝多芬最著名的交響曲杰作,每部作品中確乎都有“首次”發(fā)現(xiàn)的偉大奇跡,并且至今無人趕超!暗谌 (1803)享有 “英雄”的美譽,它與拿破侖(1769-1821)的復(fù)雜關(guān)聯(lián)和糾葛早已家喻戶曉,其第一樂章樂思的復(fù)雜、激進和稠密,篇幅上的巨型延伸,情感性格的器宇軒昂也已是音樂常識。我個人最鐘情的是它的慢樂章——一部只能用最高等級的 “國葬”來予以定位的 “葬禮進行曲”,其悲壯和偉岸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至今仍是“葬禮”這一特殊音樂品種的至高垂范!暗谖濉惫J是“通過痛苦走向歡樂”人生哲學的最佳演繹,其開端的“命運”核心主題動機如此簡潔而富有象征性,全曲四樂章始終貫穿著它的回響,從而使這部結(jié)構(gòu)緊湊的作品成為交響邏輯一以貫之的超凡表率!暗诹笔且魳分衅駷橹棺钌袷サ奶飯@禮贊,寬厚、大氣、溫暖而遼闊,作曲家如果沒有對大自然的敬畏和崇拜,就不可能在此曲中將日常的鳥語花香美景轉(zhuǎn)型為泛神性的心靈慰藉!暗谄摺北灰晃缓髞淼牡聡魳芳彝吒窦{(1813-1883)詩意地命名為“舞蹈的神級升華”,它的奔騰與豪放(尤其是頭尾兩個樂章)恰是生命力涌動、勃發(fā)的絕妙寫照。
第九(“合唱”,1824)毋庸置疑是貝多芬交響曲中體量最大、品級最高的恢宏巨制,它位于貝多芬交響曲創(chuàng)作的最末端,絕非一般性的收功,而是統(tǒng)攬性的總結(jié),更因其末樂章起用德國文豪席勒(1759-1805)的“歡樂頌”以詩入樂,清晰表達了充滿啟蒙精神的人類生存至高理想,由此便成為所有音樂中最為崇高的“烏托邦”寄托。這部交響曲將交響運作的動態(tài)、清唱劇合唱的壯麗、歌劇宣敘調(diào)的雄渾以及奏鳴曲式、協(xié)奏曲風格、變奏曲體、賦格曲手法等當時已知的所有音樂樣式和手段冶于一爐,從而取得了驚人的智力-藝術(shù)成就!昂铣豁懬币蚱錈o與倫比的哲理高度,業(yè)已成為人類重要慶典和重大事件場合的首選曲目。在如今動蕩不寧的世界中,“合唱交響曲”的聲音召喚從某種角度看更加意味深長:人類距離“世界大同”的目標尚非常遙遠,但貝多芬的音樂鳴響讓我們聽到并真切感到,這個理想仍然存在,人的希望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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